原创 笋思 十点人物志
一个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被改头换面:
水漫金山后,许仙没有出家,白娘娘也没有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反倒是法海被二人感召,他决定脱下僧袍,去人间走走,感受爱的欢愉。
这是京昆合演戏剧《春水渡》的结尾。2016年,一向主攻京剧传统老戏的王珮瑜破天荒接下这部新编戏,饰演“反叛”的法海。
脱胎于《白蛇传》,却全然不见白蛇青蛇,戏台上两个男子立于镜子的两面,一边是“人间恩爱”,一边是“心如枯井”, 对照之下,分明不清谁在渡谁。
▲ 王珮瑜(右)在《春水渡》中的扮相
本想渡凡人,终被凡人渡。
站在2019年末回头审视这出戏,王珮瑜说,这和她的人生经历很像。
在王珮瑜的成长故事里,她天资聪慧、年少成名,不到18岁被各路前辈捧为“小孟小冬”,26岁成为上海京剧院副团长,公认的余派第四代传人……如无意外,老艺术家的道路已经铺好在眼前。
但随后她主动调转人生方向,拥抱市场化道路,俨然一位流量时代下的网红偶像。
被更多人喜欢,也被更多争议包围。王珮瑜解释,这种转变与选择,终极目的一直都是为了推动京剧的传承与传播。
“你要走下舞台,想明白一些事情,才能全面呈现在舞台上。”梨园行的成才之路本就艰辛,她不想同行们历尽磨难成为了“角儿”,然后一看台下,观众已经快没了。
如果将之视为一个比喻,王珮瑜就像是《春水渡》中的法海,从戏曲的高堂下界到俗尘,渡人亦渡己。
下山
在2017年参加《奇葩大会》之前,王珮瑜更多还是在京剧圈内的角儿。
与大众最近的一次可能就是2008年,电影《梅兰芳》里她为章子怡扮演的孟小冬配唱,但还是藏在幕后。
所以《奇葩大会》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一次艺术下山起点。
《奇葩大会》是《奇葩说》的衍生节目,艳丽和夸张的舞台符合年轻人的审美。当短发背头、戴着金丝眼镜、一身亮黑色长衫的王珮瑜出现,实在犹如一股清泉,混搭和反差,让她格外引人瞩目。
一上台,何炅就高呼“欢迎瑜老板”,节目花字“久仰大名”在荧幕上跳动,王珮瑜略带冷幽默地开口:“刚才看到牌子上写着挥着长胡子的女孩,其实我是一个有着老灵魂的巨婴。”
一句逗得全场大笑,何炅直呼“好可爱”。
▲ 王珮瑜在《奇葩大会》
她现场教了几句唱白,做了“惊提、怒沉、喜展眉”三个表情,让高晓松不禁轻叹:“有趣,都想去学了。”她也很会借力打力,在表演时拉着蔡康永在身旁,“您有很多粉丝,这样我唱的时候,会有很多人看。”
综艺首秀博得满堂彩,她却依旧一副处变不惊喜形不于色的样子,颇有在京剧舞台上老生的沉稳。
其实在此之前,她早就一路下山,走进年轻人,让大家知道,京剧是有趣的,是美的。山行半道,应者有限,而借着《奇葩大会》推开“一道山门,两个世界”,王珮瑜成为大众明星和网红偶像。
从此之后,她出现在更多的综艺节目里。
《朗读者》里朗诵古诗词、《圆桌派》上聊京剧源流,此类严肃节目不在话下,她还会玩点儿更“野”的,比如和二次元圈当红的虚拟歌手洛天依合唱流行歌曲,参加《吐槽大会》表演脱口秀,单个抖音视频也创曾下过几千万的播放量。
▲ 《经典咏流传》节目中,王珮瑜与虚拟歌手洛天依搭档
身处传统行当且能敏锐捕捉到时下流行趋势,直播、弹幕、短视频,王珮瑜一个不落地尝试过。
话题足,名头响,打扮帅,相貌佳,她愿意多站在台前,别人也自然愿意请她。
而出入综艺场的王珮瑜,打破京剧正襟危坐的样子,谈笑风生,是大家的段子手,她说自己想红,但不能太红,艺术家红得过头难免会沾上“油烟气”,“所以粉红就好”;表演时,粉丝高喊“想嫁”,她不慌不忙:“你们真是容易把天聊死,看到帅的都要嫁。”
细数这些节目的年份,大多集中于2017和2018两年间。这是王珮瑜主动选择的结果,正好是40岁不惑的当口,她觉得自己的演艺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应该得做这些事儿了。
想要做些什么呢?她需要关注度、话语权,但都不是基于个人利益。
“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总觉得应该为自己所处的行业做一点事儿。”她想做的,是让京剧走进更大众的视野,走上显眼的位置,而参加综艺节目,就是眼下最好的打开知名度的方式。
当一个京剧演员走红,“有了知名度,有了话语权,继而被更多人看到”,然后京剧就能得到更好的传播,这看起来是一个顺滑的逻辑,她对此肯定回答,“这事儿天经地义,我不认为有任何问题。”
走红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生活加速,忙飞了。
王珮瑜明白自己在这个市场上的稀缺性。综艺咖和明星在晚会上唱流行歌,正常得很,倘若换成一位京剧女老生身着长衫儒雅地唱,唱腔中再加点湖广音中州韵念白,立马产生不一样的效果。
“让公众看到京剧演员的多面性,这个也是今天市场上的一个要求,我觉得有一些才艺还是挺有意思的。”王珮瑜说。
这是一个市场需要“跨界”的时代,对王珮瑜来说亦是一个好时代。她会演讲,会唱“神曲”,敢于尝试吉他伴奏唱戏;她跨越男女两性的局限,极富中性魅力;她跨越行业的界限,既有老艺术家的风雅,也有时尚娱乐的一面。
这些难得的本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时钟拨回十五年前,那时26岁的王珮瑜已经担任上海京剧院副团长的职位,年轻气盛,她不甘心待在体制内重复一个“艺术家生涯”的轮回,于是丢下铁饭碗,张开双臂拥抱市场,渴望成为旧时代梨园中一人养活一个戏班的“老板”。
然而现实返她一记“当头喝棒”,当时的市场环境下,没有体制的帮扶,她什么都做不了。不到两年,亏光仅有的30多万积蓄,陷入自我怀疑,她最终回归剧团,与体制言归于好。
也就是在那几年,王珮瑜追着看了几档选秀节目,娱乐产业强大的造星与传播能力让她眼前一亮,她开始有意识地打造个人品牌形象。
十五年前市场没有给她一个发挥的环境,十五年后厚积薄发,她终于等到了。
在2019年初的一次访谈里,王珮瑜觉得公众眼中的“瑜老板”应该是这样的:淡定,大方,有偶像气质的艺术家。
如今王珮瑜的微博粉丝数量接近150万,不亚于许多当红偶像明星,全国巡演在开,票卖得很不错,新书《台上见》的签售会在做,常常签到手抽筋。
▲ 王珮瑜新书《台上见:王珮瑜京剧学演记》,中信出版社
活在当下,她感受到了一百年前梅兰芳才有的追捧——在那个时代,京剧演员就是最大的流量明星。
渡劫
随名气而来的争议是难免的。
在一次有王珮瑜参加的《吐槽大会》上,李诞对她有一句“扎心”的介绍——不听京剧的人最喜欢的京剧演员。
言下之意,喜欢王珮瑜的人都不太懂京剧。
当新粉丝通过各种途径认识和喜欢王珮瑜,当他们因为她第一次走进剧场,原本端坐于剧场中那拨老戏迷有了些牢骚。
有人说,王珮瑜带来了粉丝文化的不良风气,也有所谓的“老票友”称,王珮瑜忙于四处宣传,导致唱功下降了。
我们在采访中,抛出这两个网络上声量最大的质疑。
对流量和粉丝的排斥是没有必要的,她引用《梅兰芳》电影中的一句话,“角儿呢,什么叫角儿,角儿是座儿创造出来的,座儿说了算的”。
“角儿”是戏曲界对明星演员的称呼,“座儿”自然指的是坐在台下听戏的人。以前的戏曲行业完全市场导向,非常看重观众的感受。
“我们不要对流量抱有敌意,不要对戏曲演员成为公众人物这件事产生敌意,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生态的开始。”王珮瑜很珍惜从外部拉来的“流量”,并将之视为改善京剧市场生态的一种方案。
自然连接到第二个问题,为了吸引更多新的京剧粉丝而频繁参加活动,会影响业务水平吗?
王珮瑜说,这样的想法过于想当然了。“可能因为走红,会给我增加一些社会性事务,演出频次没以前那么高了,但因此就说我唱功下降,艺术水平倒退 ,这中间没有必然联系。”
▲ 京剧《二进宫》中饰演杨波
还有一些责难来自于同行。有人会质疑,你王珮瑜做的这些事,上的这些节目,和京剧有什么关系?
然则说这话的人,大概也看不到王珮瑜在梨园行当与娱乐产业的夹缝中寻求平衡的艰辛。
上的节目虽然多,但大多都是经过筛选的,尺度出格的,与京剧无关的,再火爆也不去。
录节目的经历也不总是愉快的。有一次,王珮瑜按约定11点半到现场,她等到12点也不见同台的其他嘉宾。后来打听才知,娱乐圈盛行一个潜规则——谁晚到,就显得谁的牌大。
京剧大师勇闯“贵圈”,沾上些尴尬和倒楣事。凡此种种,都让她哑然失笑。
在讲初心和世道的碰撞的电影《道士下山》里,有两句台词,一句是:“人生就是上山下山,不离不弃,不嗔不恨”,还有一句:“不择手段非豪杰,不改初衷真英雄。”
王珮瑜总归觉得“下山”是有好处的:
“当你去一个公共平台,去跟别人的专业进行交流互动,你就能发现自己的局限性在哪里。如果不走出圈子,永远都会觉得自己很牛。我们要学习,要向别人借鉴,要尊重这个时代很多的做事规则。”
那么,就不担心被“反噬”吗?
“我非常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掌控全局,瑜老板有这样的自信。
悟禅
佛教中有个术语叫“顿悟”,指在修行过程中一瞬间获得的佛法要领。
王珮瑜否认自己的人生中有顿悟,她更相信的过程是,人经过了漫长的累积,阶段性地开悟与成长。
“我小时候就是一个文艺儿童。”王珮瑜说,有一天,舅舅跟她说,你看你,会弹琵琶,又会评弹,但你不会唱京剧,那可是国粹,会京剧的人才牛。
不到10岁的王珮瑜并不以为然,“京剧能有多厉害?”那就学呗。舅舅托了很多关系,找到老旦名家蒋文美老师。
第一次见面,蒋老师说,小孩儿眉清目秀,先试试《钓金龟》吧,第一句跟着说:“老天爷开了三分眼。”王珮瑜用标准朗读式说了一遍,当即被否,蒋老师把嘴巴张开到最大,比日常说话夸张数倍的语气和声调说了一遍,短短几个字,呈现出京剧特有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
这让王珮瑜一下子惊了,原来唱戏之前得先会念白,而这一句,管中窥豹,可见京剧“好难好难的感觉”。
一开始学老旦,启蒙老师范石人对她说,老旦在戏里多是配角,老生才是“挂头牌”的,还送给她一些余叔岩和孟小冬两位传奇老生的磁带。
小王珮瑜每晚听着磁带入睡,如痴如醉,磁带中一声声叫好让她迷恋,从此改行老生。
▲ 王珮瑜(左一)年少时
14岁,上海戏校时隔十年第一次开设京剧班,王珮瑜跑去参加统一考试,腰腿、形体、声乐、模仿、笔试等都一一通过,却最终榜上无名。随后她被告知,新中国成立以来专业戏校从没招过女孩学老生,不能为她而冒险开这个口子。
她当即写了封信,写下“喜爱京剧,我心已决,不论成败,都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京剧事业”的悲壮愿望,委托母亲送到时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长手上,同时又恳求几位老师前辈与学校协商。
几经波折,王珮瑜成功入学上海戏校92京剧班。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学戏成为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赌注。母亲时刻告诫她,你必须要成功,你不能失败。
入学后第一出戏是《文昭关》,第一次带上公用髯口,一股从没洗过的腐臭熏得王珮瑜差点忘词,恩师王思及说,你好好练,等成为了“角儿”,就有私人定制髯口了。
▲ 与恩师王思及。图片来源:《中国故事大会》
不到16岁,王珮瑜就成“角儿”了。1994年去香港演出,表演复刻孟小冬版本的《搜孤救孤》,台下坐着孟小冬的弟子蔡国蘅先生。蔡先生见到她,第一句话:“珮瑜一出场,我们就感觉老师回来了。”
不久后去天津参赛,热情的戏迷围住剧团的大巴车,呼喊道:“王珮瑜,介不小冬皇嘛。”
“小冬皇”的美誉从此传开。
26岁,从体制内出走。创业之初,此前人生顺风顺水的王珮瑜狂傲地说,我怎么会失败呢?结果两年不到宣告失败。
没了剧团的约束,加之创业压力大,她开始发胖,最胖的时候达到130斤,王珮瑜形容那时候的自己长得像一爿“小麻将片”。
直到一位好友告诉她:“你知道吗,艺术家是公众幻想的对象。你现在这么胖,谁还会对你幻想呢?”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最终回归剧团。
30岁,而立之年找不到努力的方向,恩师王思及去世,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大人了,没有了老师,艺术上也就没有了依靠。
40岁,京剧演员的黄金年龄,她走出传统戏曲庙堂,“下山”走入广大的凡间。讲课、录节目、团队管理,她更忙碌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安安静静地学上一段戏。
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京剧艺术的奥秘在生活的点滴中领悟,人生的禅意亦是如此。
如今王珮瑜马上迈入42周岁,她还有很多计划要完成。
在2019年,可以明显觉察到她参加的综艺节目变少了。流量已经吸引进来,接下来要做的,是内容的深耕。
“如果你不能持续产出好的内容,吸引来的新观众就会走。2020年,我想回归自己的主业,做得更扎实些。”
在上海宝山区,从小学里挑了几个孩子,王珮瑜教她们京剧,“孩子们对京剧和王珮瑜都一无所知“,起初打打闹闹,但学了三天下来,其中最闹腾的孩子很认真地说,刚来时是被爷爷奶奶逼着,现在我觉得京剧好有意思,要继续好好学下去,成为一个专业的京剧演员。
童声稚气,话音未落,王珮瑜泪崩了,“我本不奢望他们将来从事这个专业,只希望他们能通过三天学习,知道中国有一个美好的东西,叫京剧。仅此而已。”
京剧等传统,应该“返本开新”,借助新的传播平台与形式来创新,找到更多破圈的可能,但戏本身,那个“本”,“不能妄动”。说到这,王珮瑜一字一句,似乎对别人说,更似乎对自己内心给予又一次强调。
在采访的末尾,王珮瑜不无期待地说起,她已经拥有了一个实体演出场所,那是一座古戏楼。一百年前,在这座戏楼上,京剧大师们或许曾“咿咿呀呀”地唱着。
End
《春水渡》的结局是开放式的。法海愿去凡间走上一遭,经历些世事人情,而后“重归金山寺,虔新诵佛经”。
但谁也不知道,当法海步入红尘,他究竟是能回来,还是终究化为了另一个许仙呢?
同样的,当王珮瑜身处名利场,她为京剧传播所做的一切,她的适应与挣扎,牺牲与获得,是否真的能让这门传统艺术拥有更光明的前景?
早几年,包括京剧在内的传统艺术,都在衰弱,被淡忘,但这几年,随着互联网更便捷的传播和更多样化的传播手法,都市年轻人的爱好也变得更多元和垂直。
他们在高压力的职场之余,寻找专业又有美感,能让内心获得某种归宿感的爱好,比如有人去练拳击,有人去小剧场表演即兴喜剧和脱口秀。
人们去学,既是在学一门艺术,也是寻找某种情感寄托。这倒是给了京剧机会。
但即便答案是否定的,也没必要过于惊慌。王珮瑜说,传统艺术的演员与娱乐明星相比,最大幸运在于,他们不太容易被时代淘汰。
因为,“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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