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耕
窗外,雨打银杏叶,我的双眼就想穿透雨帘、穿透夜幕,捕捉一抔府河的涓涓流水。然而,我失败了,没能逮到流水,却逮出一丝万家灯火中若隐若现的愁愫。
我知道我这是想家了,得尽快回资阳一趟。
次日赶早回到老家,肚子已经饿了。得知家中还有挂面,不敢劳烦老娘,便自个儿钻进了灶房。
“刷锅,舀水,生火……”我念念有词,仔细回忆当年烧柴做饭的流程,却左看右看,始终找不到当年的刷锅物什,“妈,刷把呢?”
老娘没有出声,很快走进了灶房,往灶沿上一抹,拿起一块并不规整的红砂石:“用这个磨吧……咋啦,不会用了?”
我接过石头,心中生起一串疑问:“咋又用磨锅石了……”
不等我把疑问全都说出,老娘就开口了:“年纪大了,要吃清淡点了,这锅就又开始生锈了。”
老娘紧跟着又说:“你爹不想动,懒得去抠,我就随便捡了块石头。”
老娘的话让我想起了早年间,那块爷爷的宝贝、我的“重玩具”。
磨锅石,今天知道它是何物者已经不多了,但在上世纪中后期以前,它却是我家乡农家的必备物件。当年,没有电饭锅、不粘锅,也很少有人用得起铝锅,做饭、炒菜、煮猪食,都用生铁浇铸的铁锅。使用这种锅,好处是耐用,坏处是费柴、容易生锈。
磨锅石恰适其事,用于洗锅去锈。
记忆中,家里有三口锅,“四水锅”做饭,“三水锅”或者“毛边锅”煮猪食,釜底鼎锅则被搁进位于两锅间、烟囱前方的洞孔,倒入冷水,扣上锅盖,不管是做饭还是煮猪食,热烟和余火在进入烟囱前,都得先舔一舔鼎锅的釜底。饭好了、猪食熟了,鼎锅里的水也热了,劳作回来的爹娘放下农具,先是拿起木瓢,将鼎锅里的热水舀来倒入木盆中用于洗手、洗脸,然后捞酸菜、吃饭。
那些岁月里,人们磨锅比磨刀勤快得多。原因很简单——生铁锅爱生锈,又很少“尝到”荤腥。每当炊烟升起时,灶房里传出来的,不是锅铲碰到锅沿的欢快响亮声音,而是磨锅石摩擦锅面的沉闷低回声响。
爷爷是个能干、精细的人,他做的扁担、扦担、锄把,都取材于页岩上的纤细柏树,光滑、圆润、韧劲十足。做磨刀石、磨锅石也是如此,他首选“灌县石”、次选石胆核,最次也得用块细砂岩。爷爷做的磨刀石是块规整精致的长方体,磨锅石则是六面微凸的正方体,拳头大小,匀称、温润、饱满,像一个玩具。
记得少时,我常拿爷爷的磨锅石去玩伴家砸核桃,后来不知怎么就整丢了。爷爷很痛惜,很生气地“封”了我一句:丢三落四,难堪大用。
也许是被爷爷给“封”拐了,如今年过半百了,我竟越混越差。
几年后,二姑远嫁川西平原,爷爷不要彩礼,不要名冠巴蜀的“西叶子”(晒烟叶),而要二姑父给他“整两块灌县石”。灌县石砂细、油浸浸的,温润如玉,常被叫做“油石”,大工匠们常用它来磨制精密刀具。爷爷若把灌县石打磨成磨刀石、磨锅石,要“盖”过好几十里呢!
二姑父满口应承,说是“回门时一定送来”。二姑被二姑父顺利带去了川西坝子,但到他送来灌县石的时候,爷爷却因营养不良经常眩晕,摔死在阁楼下了。
爷爷没能用上二姑父送来的灌县石,爹则了却了他的心愿,将其打磨成两块磨锅石和一块磨刀石。爹也像爷爷一样,在三块石头上都刻了个字母“Q”。
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前一年,在那个记忆中最热初夏的一天中午,阳光炙烤大地,我经稻田埂过沟回家,爹走在前面,肩上一头挑一箩小麦,另一头挑半箩豌豆,豌豆上面搁了一提篮蚕豆。汗珠从爹的光脊上淌下,他的脚步却迈得特别欢快有力。
谁知,我刚迈进我家大院“朝门”,就差点被一个快速蹿出的人撞翻。几乎同时,一块石头“砰”的一声落在我脚边,吓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爹迅速放下担子,避开蹿出的人,转身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弯腰捡起那块石头,擦净尘土,放进了箩筐。
回到屋里,爹放下担子就开始把玩手中刚刚捡回的那块石头。
我心有余悸,问:“这是啷么回事?”
“是爷爷的磨锅石!”爹回答。
我接过石头,看见一个好看的“Q”字,也想起了自己几年前丢失的“重玩具”,出于对那个“快速蹿出的人”的疑惑,我忍不住又问:“‘他们’是啷么回事?”
爹岔开话题:“‘他们’不出工,零分。”
“为啥子?”
“懒呗,你也得记住,没有风吹来的粮食,没有天上落下来的包子。”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但我明白,“他们”父子俩都是怪人:老的枯坐家中,神叨叨地“咕噜”,从不出工;小的倒是常出门,但也不出工,除了去收割了庄稼的地里捡麦穗、稻子,就是用自制火药枪瞄鹞子、打麻雀,有时也会打“野狗”。“他们”没能分到粮食,父子俩的嘴仗,终于升级成肉搏……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他们”竟然懒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连我家的磨锅石都要“拿”!
很快,粮票、布票、肉票退出了流通市场,猪肉从六毛八一斤涨到九毛二一斤,再后来人们能吃饱肚子了,猪肉、菜籽油、花生油也不再是紧俏货,灶房里锅铲碰锅沿的声音多了,磨锅石摩擦锅壁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退出人们的灶房变成了“文物”。
爹将自己做的、爷爷做的磨锅石都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再擦干,用油纸包裹之后好好保存了起来。
磨锅石受宠时,人们的日子里都缺少油荤的润滑。当人们所沾荤腥多起来时,它就被束之高阁了。
现在,爹娘年纪大了,开始惜命养生,兴起吃素食了,就又把磨锅石请了出来。
我猛然醒悟,这中间好像隐寓着一个道理:得之运也,失之势也。河东河西就三十年距离,顺势行运,逆势背运,做块有准备的石头,与时俱进、顺势而为,就可能缩短河东河西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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