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邻居

那年，从资阳城的篾匠街搬出来，我们在下西街租了一套房子。于是，何明便成了我儿时的邻居。

我与何明家只隔着一堵竹篱上糊了一层泥土石灰的墙。在充做卧室的地方，墙体从地面一直到顶，与房顶的挂瓦条连在一起。但在厨房这一块，也许是房主为了节省材料，墙体便不再伸延到顶，两家厨房的上方空间便连在一起了。时常，何明家的说话声会传过来。那时，我总觉得，何明妈妈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长得也好看，打扮得也很清秀。我常常坐在门前，看着何明妈妈上班时离家的背影，心想如果我是何明妈妈的女儿该多好啊。何家有三个儿子，何明妈妈一直想有一个女儿。但我知道不管我怎么想，何明妈妈都是不会让我做她女儿的。

小学毕业后，我和何明都没有继续去中学就读。我们与小街里其他孩子们一样，承担起家里做饭洗衣等力所能及的事务。那时，我和何明都喜欢看书。我常常在午饭后至晚饭前的这一段空档里，到开小人书店的李驼子那里去租小人书看。何明呢，也总是会出现在那里。李驼子那里的书，租金有一分钱一本的，有两分钱一本的，但只能坐在那里看，不能带走。不过，只要我和何明他们碰到一起了，乘李驼子不注意，我们就会悄悄交换手中的书。有时候，一分钱我们可以接连换好几本书看。那时候的一分钱，能买到一大捆空心菜呢。

到了该回家做饭的时候，我们会互问一声：该回家了，你回去要做什么？回答都是：做饭！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不相信在墙那边的对方只是在做饭而没有干别的。于是，我就在墙这边掏了一个洞，想通过这洞看何明在做什么。但掏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墙中间的那一块竹编的篱笆挡住了。

这时，我听见墙那边也有掏洞的声音。

“何明，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何明反问我。我张口想告诉他，却又闭上了嘴。

何明没有等我回答，接着说：“刚才听到你在掏墙洞，怎么不掏了？”

“被墙中的竹篱笆挡住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就不怕了。

何明笑道：“你真笨！我这边也掏到竹篱笆的地方了。”

“那怎么办呢？”我问道。

“看我的吧！”他回答。

接着我听见何明跑开了又跑回来。继而，又听见小刀轻轻地划在竹篱笆上的声音。于是，我也去找了一把小刀，从这边开始划，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洞就掏通了。我在我家的厨房里，何明在他家的厨房里，都把眼睛对着那小洞。说来也怪，别人都说我的眼睛很好看的，可是隔着墙洞，何明说我的眼睛像牛的眼睛。我仔细地看看何明的眼睛，也像牛眼睛似的。我说道：“你的眼睛也一样啊。其实无所谓牛眼人眼，牛的眼睛不是还要少一些人的狡猾吗？”何明听了我的话，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何明，现在你不可能再骗我了。”

何明说：“你也是。”

后来，每到做饭的时间，淘好米，切好菜，在炉子里加好炭，如果我手里没有书，就要跑到那洞口去看看。那洞口正对着何明家的灶台，有时候看到何明在看书，就会问是什么书。如果是我没有看过的，就央求他借给我看。遇到他正看得入迷的书，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借给我，如果还有别的我没有看过的书，何明就从灶房上面没有墙的空间扔给我。何明没有书看的时候，也要在洞口问一声：“你有什么书吗？借我看一看。”我也把借给何明的书从那里扔过去，待看完了，我们再相互扔回来。

有一次，何明的一本书扔过来，正落在我洗菜的面盆中，盆里有大半盆水，书从高处落下来，把盆里的水溅了一地。我惊呼了一声，连忙把书捞了起来。溅水的声音也传到了何明那边。何明问怎么了，我说书掉到盆里了。何明听后“哇——”地哭了起来，说那书是向别人借的。我家有一个六平方米左右的天井，天井的中央有一个洗衣台，我拎着那水淋淋的书，爬上洗衣台，惦着脚把书放在屋顶的瓦檐上，让太阳把它晒干。

一年后，我们又都上学了。虽然是同一所学校，却不在一个校区，因为上学忙，那个小洞就没再用过了。不久，妈妈为我添了一个弟弟，哥哥也下乡了，我只好休学回家带弟弟。弟弟因病去世后，我便离开了家乡。十年后，我回到家乡时，我家已经搬迁，对于我儿时邻居何明的印象也十分模糊了。

一次因为一件公事，我来到位于资阳城西的减速电机厂找人。那时正值午休，厂区静悄悄的，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人影，我连忙跑上前去询问。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一看，我们都愣住了，继而异口同声地说：原来是你！

原来，他竟然是何明！

我问：“何明，你还好吗？”

“还好吧！”何明接着问道：“你呢？也还好吗？”

听了他的问话，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头来：“你看，就这样啊！”

何明领着我去找了我要找的人。办完事，他把我送到厂门口。我问道：“你还看书吗？”

“还看。现在借书容易多了。”

我们又谈起小时候的事情。一阵嘘叹，不知怎么谈到了那本掉到盆里的书，何明说还书的时候，书的主人发誓说再也不借书给他，算是对他不爱惜书的惩罚，并且真的有一段时间没有借过书给他。想起儿时的趣事，我们无拘无束地笑了起来。那之后，也许因为各自都为了生活而奔忙，同在一座城里，住处距离也不远，我们竟然没有再遇到过。

直到我上一次回家，与父亲聊天的时候，父亲突然说：“你还记得何明吗？”

“还记得，他是我们那时的邻居！”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他，“他现在在做什么？”

父亲说：“减速电机厂已经倒闭了。前一阵子何明成了股民，好像也没有看上好股，现在终日在家没有事做。旧日的房子已经拆了，搬进了用他家过去的房子补差价后换回来的楼房中。没事时他常常在楼下与人下棋，下得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何明已经四十出头，却一直没有结婚。有人问过他，他说不想找一个合不来的人过日子，就一个人过吧。”

如今，每当我路过雁城八角井那一片老街区的时候，眼帘中灯影儿似地飘忽着儿时与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情景，一幕一幕反复出现。我不知道何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一个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有时候，我也特别向往一个人过的日子，但坦白地说，如果没有女儿在身边转悠，我会感到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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