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古翔 在农村，请客赴宴，直接称为“吃酒”。可见酒于宴席之不可或缺。衡量宴席好差的标准，四个字：酒足饭饱。在少数有瘾的酒客眼中，一顿宴席，如果酒

在农村，请客赴宴，直接称为“吃酒”。可见酒于宴席之不可或缺。衡量宴席好差的标准，四个字：酒足饭饱。在少数有瘾的酒客眼中，一顿宴席，如果酒喝好了，饭菜差一点，那都叫闹热。

资阳乡下，家庭餐桌大都是高大的四方桌，配以四根高板凳，吃饭时，一方坐两人，共八人，号称“八仙”。大型宴席来宾较多时，会有人按一定标准安排座次，年高的老辈、尊贵的嘉宾、善饮的酒客、不沾酒的妇孺等各归其位。

改革开放以前的乡下，受物质条件的限制，乡村宴席的桌子上餐具非常单一，装菜、盛汤、盛饭、喝酒……都用碗，不分大小，全是农村人吃饭那种海碗。喝酒的碗还不能保证一人一个，在过去成百上千年的历史进程中，资阳民间餐桌上存在一种独特的风景：喝“转转酒”。

主人家把一大坛散装白酒往地坝中间一搁，各桌人要喝酒的各自用楠竹筒提子去扯酒，倒进一个大斗碗。桌子上，八个人之间，像击鼓传花一样，把这酒碗传下去。礼仪之邦，细节无处不讲究。这粗犷的转转酒也有其说道。一是转的方向，按衣襟指向顺转。那么这衣襟又是怎么顺的呢？华夏汉服，以“右衽”为习，古时面襟衣服，衣襟右开，按今天说法，就是从每个人的左边向右边转，即按反时针方向转。二是喝与不喝，喝多喝少自愿。不饮酒者，酒碗传来，当一下二传手，按序递下去。一碗喝尽，再去续上。热情的主人家，会穿起青布围腰，抱起大酒坛子满院子巡视，见哪桌酒干了，立马满上，满脸堆笑：“喝好，喝好！”

传酒碗要用双手递到对方手上，以示礼貌与尊敬，接酒者亦然，此谓酒规。但酒场本就是一个“乱劈柴”的所在，所以在以前的农村，转转酒曾经转出过很多笑话。有的酒量大的，怕主人家酒备得不够，端起一口就喝掉半碗，后面的人大眼瞪小眼：照你娃这么整，我们还喝个屁呀！当然，主人家敢请客，一般也不会轻易遭喝现相，只是这种抢酒喝者往往先倒。所以，乡下有“酒醉聪明人，饭胀哈脓包”之说。这种“哈脓包”是少数，多数人刚上桌子时，都是谦谦君子，彬彬有礼，行礼如仪。待酒过三巡，面酣耳热，就开始随兴了，单手把酒碗往下一推，传到两人位置的中间，不上不下，下一个喝酒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酒碗就在两人之间凉起。有时，稳不起的接酒者就会问上一人：“你传出来没有哦？”上一人再补传一下。一桌人，难得心闲，热情巴了，往往边喝酒，边摆龙门阵，天上地下，庄稼政治，玄吹。有时候，某人喝高了，把酒碗放在自己面前，话一多，忘记往下传。如是平辈之人，会有人催：“话要摆，酒要喝哦。”说话者恍然大悟，再往下传；如遇到德高望重者，人们不敢催，就只有听他摆龙门阵，看他何时想起那碗酒。

我正经喝酒是从上初中开始的，但是记忆中第一次醉酒却更早，喝的正是这乡间的转转酒。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时，我二娘过生日，中午背起书包去吃席。懵懵懂懂，坐到大人那一桌，无知者无畏，那装满酒的大斗碗每次转到我面前来，我都整了一口。下午再去上学时，一身轻飘，走路就不大稳了。老师们说：“这娃儿像喝醉了哦。”上了大学，辅导员老师请我到他家喝酒，用的是小酒杯，只喝过大斗碗转转酒的我，以为小酒杯都要“干了”，他倒一杯我喝一杯，老师盯着我，一脸愕然。

这转转酒如羌族人的咂酒，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者，围桌而坐，以酒为媒，交流沟通，优点是喝个热情，喝个团结，喝个和气，少了各端一个杯子的生分与忤逆。在“文明人”看来，大家同衔一个碗口，实在欠卫生。且不说乡下人都没有漱口的习惯，即使漱口，口沫相沾，不传染点什么，给人的联想空间也太过无边，让人心理阴影扩散，难以接受。

但纯朴的乡下人看法却不一样，对我们这种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再回到他们中间去，能否与他们一起喝这一碗转转酒，他们是上升到能否与他们打成一片，是否忘根忘本，看不看得起他们的高度来认识的。在他们看来，“嘴巴会有好脏嘛，吃的是饭，又没有吃屎！”进城20多年，偶尔回乡下，碰上这转转酒，也照喝，目的是换取一个印象与态度。最近的一次转转酒是在五年前，一位好友的母亲去世，我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吃饭时，因为匆忙，忘记买纸杯，喝的就是转转酒。主人家特意安排了村里几位长者来陪我们几个城里的国家干部。满面烟火的长者们在我们面前一直开着谦逊的笑口，抽烟薰黑的牙缝中间还卡着早餐时留下的酸菜。说实话，面对此景，要接过他们手上转过来的那酒碗，真的需要勇气。看到朋友的面子上，我心一横一硬，把那沾满长者们唾沫的斗碗接了过来，脖子一仰，还是把那60度的高粱散酒灌了下去，然后热情地参与他们那上天入地的神侃。开始时，我还瞪大眼睛看到上一个人口衔的哪一边，轮到自己好衔另一边，但八个人转一圈后，这一底线已经无保留价值，于是相信酒可消毒，无所禁忌。山寨土匪似的豪饮，换来的是他们的称赞：“这几位领导一点架子都没得。”

随着社会进步，农村人的饮食习惯也改变了。而今的资阳农村，绝大部分家庭厨房里都分门别类，餐具齐备，即使酒杯不够，也兴用纸杯分酒。大型红白喜事，都兴请家厨，桌子上也像城里人一样，杯盘碗碟花样繁多，非常讲究。那物质条件低下时代形成的、落后的、不卫生的转转酒已然从人们生活中淡出，这也算是新农村建设中，民俗的可喜进步与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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