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的背篓

□唐明霞

小长假，不想参与汽车长龙的拥挤，也不想去游人如织的景点凑热闹。吃完早饭，我和家人散步。从休闲广场穿过紫竹公园，缓缓踏上一条通往郊外的小道。

今年季节有点反常，暮春的太阳不仅是暖和，中午就要灼人了。此时的乡村小道，光芒万丈，照射在刚冒出新芽的枝条和葱郁的禾苗上，青翠欲滴，整个世界闪闪发亮，通透明丽。春天的美好，在漫无目的溜达中，尽收眼底。

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常来钓鱼的鱼塘边。鱼塘四周坐满了许多垂钓者，或蹲，或站，或坐，十分悠闲。我们这才后悔，忘了带钓鱼竿。

这是阿兰的鱼塘，由大约两三亩水田改造而成。规模不算大，却隔成两部分。从整体约十分之一处，扎了一条土坎连接对岸。小鱼塘喂有许多观赏鱼，大鱼塘喂有鲤鱼、鲫鱼、鲢鱼等开放垂钓的鱼种。

我们找到一树阴凉，坐在钓鱼的墩子上，有清风拂面而来，顿感舒爽。在树荫下欣赏池塘四周那一溜青草幽幽，是非常惬意的享受。露在水面上的小草，丝幔一样，时而随微风左右轻摆，时而静立不动；一汪碧水，波光潋滟，群山倒映其中，清晰而葱茏；伸进水里那些鱼线，不见踪迹，唯有鱼竿在水中形成的剪影，和水面星星点点的浮漂，时不时有人拉起一条鱼来，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于是，水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亦如笑者脸上的褶皱，笑后便舒缓地轻散开去，水面恢复平静。

这边的观赏鱼塘，一群群锦鲤、锦鲫、金鱼等，红、黄、白、黑色的鱼影，将水面卷起层层波澜，轻轻悠悠；时而一群，在水面游来飘去，追逐嬉戏；时而一群，游来我们面前，便可看见一群鱼嘴伸向水面，其张开、闭合吞吐水的动作，煞是可爱。当我伸手去捧触时，它们立即潜入水底，遁之无形，只留下漂亮鱼尾荡起的朵朵浪花。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并不害怕隔岸那些垂钓者，浮游自在，任意逍遥在水底世界。

“今天没带钓鱼竿么？”清脆的嗓音，如百灵鸟歌唱，打破了我们赏鱼的清美。不用回头，我知道是谁：“阿兰啊，今天又背的什么呀？”“嘻嘻，你们猜？”“是枇杷！”“回答正确，加十分！”这个问题不难猜，一路走来，已看到处处挂满了黄澄澄的枇杷。

阿兰今年53岁，育有一双儿女，现在都已大学毕业，在城市工作，并都成家立业，各自安好。看她那灿烂无忧的笑容，谁能猜到，二十年前的她，也曾为生计，丢下一双幼小和两位老人，到处打工挣钱。

阿兰在砖厂背过砖头，在码头上和男人们一起扛过水泥包，进鞋厂当过做鞋工，去饭店当过洗碗工，爬上建筑工地高架当过砖工……最后回家没再出去，是因婆婆瘫痪在床。她婆婆瘫痪八年后安然辞世，公公于去年突患脑溢血驾鹤西去。

当年送走婆婆后，她原本还想出去挣钱供孩子读书，可公公已年迈，需要照顾。恰逢安岳柠檬产业鼎盛时期，大面积种植柠檬，政府政策上有许多优惠。她想承包土地种植柠檬，却苦于没有一点技术。最终，她家土地与其他村民的土地一起被人流转了去。她坚持留下门前这两三亩水田，挖成鱼塘，搞渔业养殖。从此，土地流转费和这个鱼塘的收入，足够一家过上小康日子。

阿兰一边放下背篓，一边从背篓里捧出一些枇杷，放到一块石墩上，请我们吃。

“阿兰，你也吃。”她哈哈大笑：“我边摘边吃，已吃饱了，不像你们城里人，花钱才能吃到。”她从衣服包里取出几个塑料袋，弯腰从背篓里装一些枇杷，分别送到其他钓鱼人面前去。

阿兰鱼塘周围，栽满了各种果树，每个季节的品种栽了一些，四季都有鲜果吃。她家水果从来不卖钱，客人来钓鱼，碰巧哪样水果成熟了，随便摘，随便吃。

初识阿兰，缘于十多年前一次周末上午闲逛。在这条我们常走的路上，看见一个背了满满一背篓玉米棒子的人，在前面艰难地挪动。那背篓之大，完全遮挡了整个身子，从后面看不出是女是男，只能看见一双脚的移动。这背篓走到一个土坎边，歇了下来。几分钟后，想再起身，几次都没成功。我们赶紧上前帮忙，才看到，一张黑黄且干瘦的脸上，皱纹密布，眼神疲惫无光，短发凌乱而焦黄，一双青筋凸现的手，粗糙，黢黑。我顿生一份怜悯。我叫她放下背带，问她地址姓名。她口吐粗气，糙手一指，上坡五十米左右，一栋低矮青瓦房就是她家。

我和家人帮忙将背篓抬到她家院坝。院坝里已堆了一大堆玉米。我仔细打量，她家是泥土的院坝，泥土的阶沿，低矮青瓦房正面三间，左侧向西两间。房子接地墙面是石板，石板已风化，到处都有掉落的痕迹；石板上方是竹篾条编制的窗户，许多篾条已老化，几处断落篾条，耷拉在石板墙上方；从阶沿转角处到左侧末端，吊了一根竹竿，晾晒着衣服。左侧这两间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猪圈、鸡鸭圈等杂物间。此时可见袅袅炊烟，缓缓升腾在瓦屋上空，淡淡地晕开，缭绕在翠竹四周。

听到有人说话，从猪圈方向传出狂野的“哼哼”声，夹杂鸡鸭叫声、狗吠声，真可谓是一曲地道的“乡村交响乐”，在初夏的上午，混合上演着。

屋里传出老人的咳嗽声。阿兰说，婆婆瘫痪在床多年，公公到医院取药去了。儿女都在读大学，老公在外打工。趁天气好，早晨凉快，得把地里的苞谷收回来。“锅里还煮着饭呢，你们吃早饭没有？”

这个时候，还能没吃早饭？

又一阵老人的咳嗽声。阿兰一边招呼我们坐，一边飞也似地跑进屋去。看到这场景，听到这“交响乐”和咳嗽声，我们不忍再给阿兰添麻烦，赶紧走出院门。狗在背后继续狂吠，绵延不绝，声声入耳，刺痛了我的心。

现在，与第一次见到的阿兰相比，50多岁的她越活越年轻。初见时，那幅微微佝偻、老态龙钟的模样已不复存在。脸上红润光泽，头发亦丝丝青亮，说话爽朗，声音清脆，笑容灿烂，神采奕奕。她这般精神风貌，已着实感染到我，不禁为她的今天深感欣慰。

当我们谈起她的背篓，她滔滔不绝地说，这一生，她已换了十几个背篓。从粗制滥造、差不多半个人高的自编大背篓，到现在买的精致漂亮小背篓，都一一见证了她的辛酸与坚强、磨难与幸福。背篓里的内容，随时代变迁而变化着种类，变化着品质。

阿兰的背篓，打工背过砖头、垃圾；背过猪牛兔草；背过蔬菜去卖；背过玉米、红苕等粮食回家；没安装天然气时，背过柴火回家煮饭……如今，她的背篓，背的是猪牛肉、鸡鸭肉、牛奶米面、油盐酱醋等，尽管每次只买少量东西，却总是背篓不离身。她早已不喂猪，不喂鸡鸭兔，说太累。她家蔬菜，都种在鱼塘周围的果树之间，品种齐全，两个人生活，完全能自给自足。阿兰的背篓越来越小巧精致，重量越背越轻，内容越背越精。她从来不曾卸下过，是一种习惯，还是对背篓的感情依赖，她自己都说不清。

阿兰勤劳善良，开朗阳光，对鱼塘精于管理，收费合理。别人家鱼塘门可罗雀，她家鱼塘生意火爆。我们常去阿兰鱼塘钓鱼，常吃到鱼塘周围的时令水果。那份惬意，那份舒适，那份亲切，那份温馨，无以言表。

谈笑间，阿兰丈夫肩扛锄头，手提一筐四季豆走来。他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叫阿兰快回去准备午饭，留我们吃饭。阿兰将四季豆丢进空背篓，风一样快速走向家。我们忙谢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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