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存芝麻 好打油

□魏明伦

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很难一语概括。鲁迅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正如芝麻油从芝麻中打出。”

以前，常有人问我编戏的“窍门”。我以为就在于生活积累比较丰富，简言之，即“多存芝麻好打油”。比如《易胆大》的案头写作时间很短，孕育期却相当长久；三十年怀胎，两月分娩。

我从七岁起学唱川戏，知道了很多艺人生活素材，恰如遍地芝麻，以下较有价值的真人真事和民间传说，就是《易胆大》的生活原型。

康芷林之死：川剧“圣人”康芷林，身怀绝技，品格高尚。早年创办三庆会，培养人才。周慕莲、周企何等表演艺术家，均属“康圣人”的徒子徒孙。晚年，受一军需处长冯什竹之骗，带三庆会赴重庆献技。冯什竹只顾中饱私囊，不管康芷林年老体衰，逼其演唱《八阵图》。康芷林为保全三庆会声誉，带病卖艺，活活累死台上。川剧巨星殒落，山城观众同悲。周慕莲扶柩，周企何执佛。挽联传遍蜀中：“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

周竹风之死：川南著名文生周竹风，偕其妻竹芳沦落自贡市附近乡镇，饥寒交迫，病死后台，薄棺停在万年台对面正殿之上。当地恶棍，故意点新寡竹芳演唱情色戏《吊孝思春》，逼她面对尸骨未寒的丈夫，作出寡妇思春的浪态。竹芳被迫登场，几度昏厥，惨不忍睹。

李小钟之死：名驰全川的女演员李小钟，擅长时装戏《是谁害了她》。李与同班一位青年武生恋爱。此戏班为军阀刘某经营，刘某专横，拆散情侣，并用枪威胁李小钟。小钟忠于爱情，以死反抗军阀，吞服鸦片自杀。梨园同行义愤填膺，呼告无门，采用特殊方法向社会提出质问，送来挽幛，上写李小钟生前拿手好戏之名：“是谁害了她？”

芝麻再多，仍不是芝麻油，芝麻油是芝麻的提炼和浓缩。我根据上述生活素材，在组织故事的同时，努力开掘戏的主题。

我酝酿“三闹龙门镇”的艺术构思。从名优之死开局，艺人立志复仇，采用特殊斗争手段，在“三闹”中破涕为笑，获得局部胜利，却又面临更大灾难，乐极生悲收场。让故事围绕主题进行，让主题在故事中自然展现。

这个故事，囊括了生活素材中的康芷林之死、竹芳受辱、李小钟之死……男主角易胆大，原型取自民间传说，但原型诙谐机智有余，深沉厚实不足。我试着发展其性格，演绎为易胆大的内心独唱：“世人只看台前戏，谁知台后倍凄凉？世人见我哈哈笑，谁解笑声是佯狂？”

佯狂，是我这个戏中易胆大的性格主要特征。他一闹茶馆，二闹坟山，三闹“灵堂”，都是借佯狂作手段，达到复仇目的。他不仅具有“梨园群英”的共性，且有“梨园怪杰”的个性。他的独特斗争方式，不同于关汉卿写戏呼冤，李香君洒血绘扇，梅兰芳蓄须明志；也不同于红娘子造反，李文茂揭竿。江湖流浪的易胆大，专长恶作剧，捉弄、调侃、激怒对手；巧妙利用矛盾，支使狗咬狗，鬼打鬼；善于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果断，干脆，“只要有三分把握，易胆大就要干”。但又并非玩世不恭，无情之物。当其怀抱师弟灵牌，回肠九转，而对患难妻子，亲昵谈心；鼓励弱者复仇，肝胆照人；捧读师妹血书，涕泪纵横……一反嬉皮笑脸常态，很有人情味，甚至带有一些童真。

这种外笑内哭、忧患沉重的特征，与传说中的易胆大亦不尽相同。传说中的易胆大，近似阿凡提、游侠纳斯列金、济公，无忧无虑，万事如意。我笔下的易胆大，是人不是神，是能人不是万能，是智多星不是大救星！他有胜有败，有喜有悲。

文贵独创，物贵特色。各地都产芝麻油，但因各地芝麻品种不同，打油功夫不同，麻油各有各地香味。这个戏我有意不按悲剧、喜剧、正剧、闹剧各立门户的定义写戏，而按照各场内容需要，该悲则悲，该喜则喜，该正则正，该闹则闹。这个品种，也不是通常所说的悲喜剧，《易胆大》是大悲、大喜、大哭、大闹集于一戏，情绪变化相当急促强烈，啼笑交替，喜怒无常。这也是当初写戏，我力争唱出自己特有调子的想法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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