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板凳

□徐爱红徐爱红,沂源县乡村小学教师,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沂源县青年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随笔及小说发表。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个木匠。

奶奶年轻的时候浓眉大眼,额宽鼻挺,又加上身材高挑,身后常常甩着粗黑的大辫子,还不到出嫁的年龄,上门说亲的人就络绎不绝。每到这个时候,奶奶的母亲总是支支吾吾推三阻四,说奶奶年龄还小,过几年也不迟。但后来有人给奶奶说到爷爷的时候,奶奶的母亲却满口答应了。

爷爷能吃苦,手艺又好,在十里八村很有名气,找爷爷做活的人很多。奶奶说,她的母亲看中的是爷爷的手艺。

爷爷和奶奶结婚的时候,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爷爷跟奶奶说,等忙完手头上的活,他就给奶奶打橱盛碗,做柜装衣。但爷爷一年到头都在别人家忙活,呆在家里的时间本来就少,更不用说抽时间去做他允诺给奶奶的家具了。

虽然没有时间给奶奶做像模像样的家具,但爷爷还是决定空闲时给奶奶做一条板凳。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爷爷先从他的小仓库里挑选了一截木头,然后开始熟练地拉锯解木、伸展绳墨、执笔划线,又用刨子刨平木头的表面。奶奶看见爷爷嘴里叼着烟斗,耳朵上插着木工笔,木屑有节奏地从刨子里飞出来,挂到爷爷身上……奶奶在灶旁拉着风箱,锅里煮着刚刚收获的马铃薯,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火苗贪婪地舔着锅底。院子里溢满了炊烟味、土豆味、木屑味以及爷爷吐出的旱烟味,墙外的梧桐花香也赶趟似的钻进来,与众多气味掺杂在一起,汇成了黄昏的味道。

爷爷给奶奶的板凳做好了。和其他家具比来,板凳实在不算出色——用的这截木头因为有树疤,板凳面上流畅的纹理便有了小小的瑕疵,但它小巧玲珑、结实稳当,而且爷爷刻意让两边翘起,中间凹陷,坐久了也不会太累。爷爷没有给板凳上漆,但用纱布仔细打磨过,还散发着湿木头气味的板凳,摸上去已经没有那么粗糙。

爷爷说,奶奶烧火做饭的时候,再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样蹲着或者坐蒲草团了。从此,板凳成了奶奶的私有财产,烧火、捡豆、择菜,甚至去地里薅草,奶奶都带着板凳。这条板凳,奶奶坐了四十多年。奶奶六十岁冒头的时候,因为长期高强度的劳作,患上了关节炎和痛风,腿疼脚肿,脚趾头上的凸起比脚趾头都大。走不了几里路,腿脚就疼得不听使唤。

打春的时候,爷爷听说了一个偏方,把生姜捣碎拌上白酒,每天睡前敷一敷脚,痛风的症状能减轻。爷爷乐颠颠跑去集市,买了一篮老姜,开始马不停蹄地为奶奶捣药。用了几天,奶奶说,脚已经不那么疼了,不用再敷了。爷爷却在菜园里翻地刨土,修出两条菜畦,都种上了生姜。后来,爷爷又打听到用苍耳叶垫脚、艾蒿熏脚都可以止痛消肿,无论多奇怪的偏方,爷爷都不会放过。

奶奶生病的这十多年,爷爷的偏方也试了十多个,但奶奶的脚却一直没有好利索。梧桐花又开的时候,爷爷却突然去世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健康的爷爷比多病的奶奶先离开了人世。

爷爷去世后,奶奶越来越离不开板凳。晨雾中、树荫里、夕阳下,奶奶每时每刻都坐在她的板凳上。即使爸爸要带她去赶集,她也要把板凳放在三轮车的车兜里。

后来,我们觉得板凳太旧了,又不舒服,所以给奶奶买了摇椅,但她还是喜欢板凳。奶奶常常坐在梧桐树下的树荫里给我们念叨:“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木匠家的板凳三条腿,卖盐的人家喝淡汤。”

风云变幻,岁月沧桑。板凳渐渐老了,板凳上的奶奶老了,墙外的梧桐树也老了。夕阳下,板凳上原本壮硕的奶奶变得瘦小,初秋的微风透过梧桐树叶漏下来,钻进奶奶的汗衫,爬上她开始变得灰白稀疏的头发,拂过她和爷爷曾经劳作过的菜地和果园,变成天际边一团绵软的云朵。

奶奶就这样久久地坐在梧桐树下,看远处的天,看天边的云朵。被她看羞的云朵缓慢绵延,最后渐渐消散。一言不发的奶奶想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不过,我猜她一定想起了爷爷,想起爷爷拉锯、刨花、抽烟袋,想起爷爷开糟、钉钉子、拧螺丝,想起爷爷弯腰弓在成堆的锯末和刨花里给她做板凳的那个黄昏。

西山吞没了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风收起它的尾巴,天色暗下来。奶奶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把板凳抱进怀里,就像抱起她和爷爷相濡以沫的一生。

奶奶头顶的梧桐花,已经败落,一树的叶子变成爷爷的目光,静静地目送着奶奶,目送着爷爷和奶奶远去的岁月。简评:朴实的文字溢满深情,字里行间透着岁月的沉香,爷爷奶奶相濡以沫的一生在文字中延伸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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