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赵蔚芝老师

○岳崇刚

在没有考入淄博教育学院以前,我就听同事们议论过赵蔚芝老师。大致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师,“文革”中受到冲击,曾被当做“反动学术权威”批斗,关牛棚,强迫劳动；但改革开放后,他不计前嫌,不顾六十多岁高龄,仍工作在教学第一线,笔耕不辍。现在是淄博市政协副主席。由此,对赵老师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全市教育界的国学泰斗呢?

1983年暑期,我通过单位推荐和文化测试,成为淄博教育学院中文系进修班一名学员。幸运的是,古典文学老师就是赵蔚芝教授。

9月我们如期开学了,83中文进修班有学员46名。哲学系刘勇老师是班主任,系领导从为数不多的党员中任命我当了班长。学员绝大多数来自教学第一线,都非常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进修机会,决心把“文革”当中耽误的时间补回来,学习的热情非常高涨。

那时因条件有限,又都愿意上赵老师的课,古典文学课在合堂教室进行。大教室里左边是高考刚刚录取的普通班学生,右边便是我们进修班学员,普通班里有不少是我们教过的学生。

随着上课铃声,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师健步走上讲台。我喊“起立——坐下”后,仔细打量着赵蔚芝老师,只见他上身着一件短袖浅灰衬衣,下身穿青色的人造棉裤,脚上一双黑色敞口布鞋,衬着白袜。那叫一个干净利索。眼睛不大,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身材不高,透露着威严；白色的短发齐刷刷地直立着,显出一种坚毅的性格。赵老师操着亲切的博山乡音开始讲课了。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从古典文学的性质、内容、要求及教学计划讲起,接着转入对课文内容“先秦文学”的讲解,又对《诗经》中的名篇《氓》进行了分析,最后留下了背诵全文的作业。赵老师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字字珠玑,短短两节课就让我们领略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精神魅力。

赵老师治学严谨,从不马虎是出了名的。我们对《氓》的背诵都不敢怠慢,晚上自习,都集中练习背诵。我前面几节背得较熟,后面几节还不够熟练。多年来我们习惯了给别人布置作业,却不适应别人给我们布置作业,有些不在乎。再说一百多人,就能检查到我头上。

真没想到,第二次上课,我刚喊完上课口令坐下,就听到:“岳崇刚,你是班长,你先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上,一百多双眼睛聚焦到我的身上,我稍微镇定了一下,紧张地背到:“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坐下,李俊同学继续背。”我慌乱地坐下,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幸亏没有再往下背,再背就卡壳了,我暗自庆幸着……从此,我们领教了赵老师的厉害,对他布置的作业从不敷衍。从内心深处正视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学生。赵老师一向是有布置有检查,每每不是叫同学起来讲、说、背,就是“拿出一张小纸来,默写……”上百人的作业,他都一丝不苟地批改。不用说错别字他一个不放,就是笔画不规范,他也用红笔一一纠正。我们都对这位六十六岁的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老师学识渊博,思路清晰,授课生动而风趣。无论是《诗经》、先秦散文,还是唐宋词元曲,经他声情并茂地讲解,我们都感受到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文学艺术的琼浆玉液。他在台上如醉如痴,我们台下听得津津有味,笔记本上生怕留下什么遗憾。记得赵老师为我们讲解汉乐府《陌上桑》一文时的情景:“……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边读边讲:“来家为什么受埋怨呢?”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只见他略加停顿,“家里女人吃醋。三千年前,女人就已经学会吃醋了。”课堂上立刻爆发出开怀的笑声。这幽默的语言,让我们深深地明白了古人正面描写结合侧面描写的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

还记得有一次,赵老师讲元曲《高祖还乡》。汉高祖刘邦当了皇帝衣锦还乡,故作威福。可年轻在家时却是个偷鸡摸狗的无赖,因此一个老乡揭露他说:“春采了俺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称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讲到这里,赵老师把头一扬对大家风趣地说:“这真是,泄底就怕老乡亲!”近三十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赵老师有深厚的文学底蕴,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烂熟于心,又有很高的教学艺术,课堂语言清楚、流利、简洁。不管涉及哪朝哪代、哪篇文章,总是出口成章,倒背如流,常常让我们这些晚辈汗颜。面对高师,我们深知轻易放过,必后悔终生。所以我们班的同学们早起晚眠,狠很地学了两年。毕业后重返教育岗位,有不少同学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了骄人的成绩,涌现出了不少出色的人才。这不能不说这里面渗透着以赵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的智慧和心血。

毕业后,我又见过赵老师几次。1998年我代表淄博二师与“淄博日报社”在全市共同发起了“师恩难忘”的征文活动,活动非常成功。择优秀文章结集出版了“师恩难忘”散文集。我们就想让赵老师为这本书题写《序言》。说明来意,79岁的赵老师欣然应允。《序言》总结了他一生跌宕起伏的教育生涯,“总之,不管环境如何变化,不管形势对我有利不利,我从事教育的专业思想,始终没有动摇。”他把这种专业思想,归之于教师的“良心”,即对人民教育事业的热爱与忠诚。

在赵老师88岁生日之际,我同赵玉霞、张庆林、任传斗等同学一道去理工大学家里看望过他。一进门,他安详地坐在迎面的沙发上,眼睛已看不清,腿脚已不灵便,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许多,不由得让我心里一阵酸楚。见到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他头脑清晰,语言利索,仍能准确地叫出我们的名字。对我说:“崇刚,听说现在不当班长当校长了。”还是那么风趣,我应着。接着问:“还上课吗?”我说,“还代几节课。”“不要忘了自己的专业。”他说着,让儿子给我们每人一本最近才结集出版的《蔚芝诗选》,并题字作为纪念。我激动地捧着书,闻着书的墨香,看着眼前的恩师,就像仰望着一座风景旖旎、宝藏无尽的高山。

2012年3月5日,一代鸿儒——赵蔚芝老师走完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噩耗传来,我悲痛不已,禁不住再次捧起《蔚芝文选》,大声朗读起来:“人生七十已非奇,古一时兮今一时。子美未逢新岁月,谪仙终恨日藩篱。放翁高寿值分裂,王粲中年遭乱离。自思老夫生盛世,古稀赢得鬓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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