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张店拉石灰

1963年春节刚过，时令已到立春，但天气还很冷，飕飕的北风夹带着雪花，隔三岔五地袭来，人们仍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一天，母亲特意蒸了两大锅玉米面饼子，我站在一旁闲来无事，问母亲：“蒸这么多饼子干什么？”母亲沉思了一会儿，说：“为了盖房子能节省几个钱，你父亲要领你出趟远门，去张店拉车石灰，你给父亲拉边绳，爷俩一起也有个照应。”我一听去张店，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都16岁了，从未出过远门，就连离家不远的黄河道旭渡口也没到过。父亲找来了一块橡胶车带，剪成了鞋底形状，截成两段，钉在还没穿几天的那双新鞋底上，以防在张北公路上被沙子磨穿鞋底。母亲找来些碎布，在我拉车的绳子上缠了又缠，免得我在途中磨破肩膀。

第二天凌晨，天上的星星还眨着眼睛，父亲就叫起我来，把床旧棉被和装着那两锅干粮的口袋子装到地排车上，盖上了家里的那块雨布，又搬上盛着修理地排车用的胶油、扳手、打气筒等工具的小木箱。一切准备妥当后，拉着地排车出了大门，与邻居王同义大爷和他的长子王秀民拉的地排车会合，一起离开了村庄。父亲让我坐在车上拉着我，一边走一边和我算计着：“这两锅饼子是咱三天的干粮，咱得计划着吃。去是空车，耗力少，咱俩每顿饭只能吃俩饼子；回来时，重车耗力大，咱每顿饭俩人吃仨；来回三天，咱带的干粮可以凑和。”说着说着，我们到了黄河渡口，虽然天还没完全亮，可这里已有好多人在排队等待渡船。我们购票后，随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车辆排了足足一个小时的队，终于上到船上，这时我才觉着在水面上要比在岸上冷得多。

初次在黄河里乘船，什么都新奇，我悄悄地问父亲：“船上载了六辆汽车，还有好几辆胶皮马车、地排车和这么多人，我心里有点害怕，会不会把船压沉啊？”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乘船的时候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这是犯忌讳的！”我听后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再也不敢说话了。只听到船舱里的机器呼隆呼隆响，河面上哗啦哗啦的浪花拍打着船帮，那艘轮渡稳稳当当地向河对岸驶去。水面上的空气太清爽了，我张开嘴，深深地呼吸着母亲河赋予的滋润，五脏六肺都感到舒畅。黄河水打着漩涡向东奔流，直通渤海，那气魄煞是壮观。这时，在我的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愿望，“将来我要是学会开船该多好，我要把船开向大海，看一看大海到底有多大、多深、多蓝。天天呼吸着大海里湿润的空气，那可是蓬莱仙阁那些神仙们的享受啊”。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渡船已抵达黄河南岸，我们两辆地排车一前一后上了岸，一行四人沿着张北公路，踏上了南下张店的路程。

公路上的汽车、马车、地排车，还有挑担的、推车的、背着包袱的行人，你来我往，我们顾不上多看一眼公路两旁的风景，只管大步向前奔。我和父亲倒替着一会儿拉车，一会儿坐车，饿了就啃几口凉饼子。日落西山，越向前走天越黑，那些挂在马车上的提灯，晃晃悠悠地闪着微弱的光，随着嘚嘚嘚的马蹄声向前移动。我们到了桓台县的耿桥镇，找了一家路边店住了下来。

路边店是个大院落，一米多高的土坯墙围了一大圈，一段豁口就是大门，院内几间低矮的土屋，进到里面，个子高大的王同义大爷还得弯着腰，低着头。腐朽的窗棂子上几片还未掉下来的毛头纸，被风吹得摇摆着，呜呜直响，满屋里一片狼藉。走了一天，我脚疼腿肿，顾不了许多，一下子躺在那干草铺成的地铺上，直到父亲喊我吃饭，才爬了起来。大白菜烩饼子，我吃完两大碗，身子一歪，倒头就睡着了……

天已大亮，我们四人相互招呼着检查行囊，吃罢早饭又继续上路。休息了一晚上，我感觉轻松多了。离张店越来越近，东南方向隐隐约约出现了大山的轮廓，我们在张店吃过午饭，直奔城南的大山。这里有几十家石灰窑分散在几座山坡上，都是生产队集体经营，价格都一样，每斤一分二厘，只要交上24元钱，地排车尽管装。其实，我们的地排车也只能装两千来斤。而如果在北镇当地集上买这车石灰则需要40多元。

拉着两千来斤的重车，在崎岖的盘山道上下坡是非常危险的。我们的地排车没有闸，只能让车后尾拖地，父亲用肩膀使劲扛着车把，我站在车后尾上，用身体的重量压住后面已经着地的车尾，让地排车在那曲里拐弯的山路上缓缓下滑。那段山路没有维修，每天要承受成百上千大车小辆的碾轧，路面破烂不堪，到处是坑，稍有不慎，地排车就可能滑到坑里，弄不好，甚至有翻车的危险。我们被折腾得浑身大汗，总算安全地踏上了张北公路。

刚走出张店十几里路，王同义大爷的地排车突然断了车轴，我们只好停下来。四个人协力用垫棍和砖头支起他的地排车，滚出车轴裂开，但还能勉强连在一起的车轱辘，王同义大爷用根垫棍绑在上面推着它，返回张店换新轴。我们三人在路边啃着硬梆梆的凉饼子，喝着凉水，耐心等待。等了近三个小时，太阳已落山了，他才换回新车轴。我们把他的地排车拾掇好，天已大黑。为了弥补延误的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摸黑继续赶路，如果在路上拖延时间，我们可就没有口粮了。大家合计着，决定再赶三十多里，到耿桥住店。夜里赶路精力集中，步子快，出路程，夜里十一点多，我们到了耿桥镇。住进店后，我浑身酸痛，腿肚子发麻，躺在地铺上，任凭父亲怎么叫我吃饭，就是不愿起来，空着肚子入睡了。

清晨起来，我轻松多了，吃了两大碗白菜烩饼子，立时感到浑身是劲。父亲拿话来激我：“中午到小营吃饭怎么样？”我说：“没问题，不就60里路吗！”话虽说出了口，但心里没底。当走了一半路程时，我已感到俩腿肚子在打哆嗦，步子也越来越小，总觉着地排车的轱辘就像粘在路面上，好像车上的重量又增加了千斤。爷俩低着头、弯着腰用足了全身力气拼命地向前迈着步子，腰酸、脚疼、胳膊发麻。父亲见我出了一头大汗，问我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会儿，我强咬着牙说：“赶路不怕慢，就怕站一站，一停就要耽误好多路程，继续向前赶吧，我还行。”我默默地数着公路右边计程石头上的红数字，一里、二里、三里、四里……数到十里后，我再从头一里一里的数……我们挣扎着到了小营，我和秀民兄弟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店门口的石头上。父亲和王同义大爷看到我俩这个狼狈样子，微笑说：“你俩尝到出远门的滋味了吧？”我俩累得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呲了呲牙，以示会意。

过了黄河，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快到家了，不过要想翻过那三道大坝（俗称村前一道堰、马庙村二道堰、南关村三道堰）也不是容易的事，因为这三道大坝的坡度都挺陡。每到一个陡坡前，我们就四人拉一辆车，一辆一辆地拉上坝顶，再慢慢地滑下大坝，六七里路的路程，来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自己的村子了，炊烟在房顶上缕缕升起，到家啦，到家啦，终于到家啦。

晚饭后，母亲无意中发现我的腿一瘸一拐，硬逼我脱下鞋来，看到我的脚上布满了血泡，母亲既心疼又后悔，急忙端来一盆热水给我烫脚。她拿来一根针，在煤油灯灯火上烧了烧，把那些血泡一个一个地穿破，把血水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又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一根根穿进血泡的针眼里，把血泡系起来，叹着气说：“为了节省十来块钱，遭这么大的罪，老百姓过日子真不容易呀！”这时，我倏地看到母亲眼里，那莹莹滚动的泪珠，就要夺眶而出。

到张店拉这趟石灰，给我上了一堂大课，让我懂得了许多书本上没有学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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