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甘肃·甘肃经济日报记者李成侠
去过骆驼城的人看到的其实是一座荒城,有四四方方的城墙和似曾相识的街道布局,只是内里已经完全荒芜了,除了四周的断壁残垣和地上的残砖碎瓦犹可“磨洗认前朝”外,曾经的繁盛早已不复存在。
清晨,早霞染红了城墙;傍晚,夕阳余晖投射出城垛巨大的阴影,日复一日,一切仿佛亘古未变。但有谁能想到,这处坐落于高台县城西南20公里处的遗迹,曾是北凉故都。
一、从姑臧到骆驼城
北凉,是东晋十六国之一。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传奇的时代,也是最混乱的时代之一,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的事迹,有太多惊为天人的奇人奇事,也有太多令人发指的重口味事件。而北凉是这个异类时代中的异类,在短短63年的历史中,充斥着暴虐、血腥、荒淫骄奢,可以说是最动荡的王朝。而其开创者沮渠蒙逊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铁腕人物。
沮渠蒙逊是匈奴人,出生在张掖临松(今甘肃肃南东南马蹄镇)卢水。
后凉龙飞二年(公元397年)四月,因伯父沮渠罗仇、麴粥被后凉吕光所杀,沮渠蒙逊与诸部万余人结盟起兵。是月,与从兄沮渠男成共推后凉建康太守段业为大都督、凉州牧。天玺三年(公元401年)五月,沮渠蒙逊用计使段业杀沮渠男成,又聚众起兵,斩段业。六月,被部众推为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张掖公,改元永安。永安三年(公元403年)七月,与南凉王秃发傉檀联合出兵进攻后凉;八月,与后秦结盟,灭后凉。永安十一年(公元411年)二月,攻占魏安人焦朗所据姑臧(今武威),迁都于姑臧,称河西王。此后,与南凉、西凉、西秦连年混战,时胜时败。
沮渠蒙逊412年定都姑臧,称河西王,凉州牧。此时北凉控制今甘肃西部、宁夏、新疆、青海的一部分,是凉州一带最强大的势力。421年灭西凉。433年蒙逊去世,其子沮渠牧犍继位。439年拓跋焘率北魏军团围攻姑臧,沮渠牧犍出降。
沮渠牧犍弟沮渠无讳西行至高昌重新建国,444年沮渠无讳病故,弟弟沮渠安周继任。441年,乘鄯善国内乱之机占领了鄯善,被宋封为西域戎己校尉、凉州刺史、河西王。460年柔然攻破高昌,沮渠安周被杀,北凉遂亡。
北凉从都姑臧到都骆驼城,其间还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当年迁都时,骆驼城还不叫骆驼城。
据史书记载和学术考证,骆驼城为西汉表是县地震后前凉于距县城西南20公里处新建的治所。西晋灭亡后,割据河西的前凉张氏政权为安置关内来投的难民,在骆驼城故址建郡,并以东晋王朝都“建康”来命名,借此标榜效忠晋王室来争取北方汉人的支持,成为战乱给骆驼城历史烙下的特殊印记。
公元376年,张氏政权被前秦所灭,建康郡首次易主。淝水之战前秦苻坚失败后,其大将吕光乘机占领河西拥兵自立,次年又镇压了以张大豫、王穆为首的前凉残余势力在建康郡举行的叛乱,并于公元389年建立后凉,委任参军段业为建康太守。第二年,因吕光滥杀无辜,卢水胡人沮渠蒙逊拥立段业为王,以建康郡为根据地纠集各部族起兵反吕。
按现在眼光看,段业应该算是一个文化人,从小“博涉史传,有尺牍之才”。但他处在云谲波诡、靠拳头说话的乱世,而且又是从体制内出来的人,玩政治不是他的强项,在沮渠蒙逊面前很是底气不足。沮渠蒙逊也不是饶爷的孙子,构陷设计,只小拇指一动,就轻而易举诛杀了段业。四年后,沮渠蒙逊占领张掖建立北凉,使骆驼城成为北凉政权的发祥地。沮渠蒙逊为与西凉李暠争霸,于公元405年增筑了建康郡城。
作为北凉故都,骆驼城也就做了30多年都城。而北凉的灭亡,是在公元460年,那时的北凉都城已在今新疆高昌。后文所说骆驼城军民挖地道远遁一事,早已和北凉没有关系。
骆驼城在历经北魏、北周250年风雨后,至隋代被撤销建置,降称福禄县。
从此历史节点来看,是先有骆驼城,后有北凉国的。
二、两个穿越故事
如果你在地图上沿着骆驼城西向的城门划一条延长线,会发现这座荒城的中轴线两边并不对称,城内依稀可辨的建筑残迹杂乱得就像是一座高档的羊圈,远不足以承载一个王国及臣民的重量,其格局小得不是一星半点,让人很难联想到这是曾经的都城。
从整体上看,城内勉强可以说五脏俱全,有外廊、宫城、皇城三层,外城的瓮城、马面、敌台、角墩、城垣等辅助设施基本完好。在城西南2公里处,还有俗称“羊蹄鼓城”的小方城,长55米,宽40米,向东开一小城门,系主城外围防御堡垒,二者遥相呼应,互为掎角之势。但今人行其中,这么局促的一处所在,感觉多少缺乏一点“王气”。尽管汉代向西北开疆拓土的步伐尤为迅猛,但一路往北,汉民族的文明此时似乎很少到达比这更北的地方,即使现在的纽约、巴黎都好像没那么遥远。
岁月沧桑,许多史实早已湮灭并被部分遗忘。在河西残存的众多遗迹中,骆驼城如果还剩下什么的话,那就是关于它的传说。
在传说中,有些故事依然鲜活。
在北凉灭亡235年之后,唐武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大将王孝杰在此置建康军,成为甘、肃两州之间的军事重镇。郡与军虽一字之差,但反映出地方行政与军事管制两种管理体制,军有大军、中军、小军之分。大军的建置是万人左右,中军五千人左右、小军三千人左右。建康军是中等军,最多时,屯兵五千三百人。唐大历元年(公元766年),建康军被吐蕃攻陷后,惨遭屠掠,后荒废,从此沦为牧人晚间的宿营地,被当作天然的骆驼圈,曾经的“建康”故都才由此得名骆驼城,并沿用至今。
也就是说,北凉人不知有骆驼城,而骆驼城知道有北凉。
既然有这一段过往,当然少不了许多故事,神秘的骆驼城于是让后人产生了许多遐想。相传,西夏王李元昊在攻打由回鹘骆驼王子镇守的骆驼城时,因城池坚固久攻不下,便命人用乱木、骷髅镇住了从山上流向骆驼城的“臭门泉”。
断水后骆驼王子支持不住,以土丘水缸假制米山面岭、油缸醋井来迷惑城外重兵,摆出誓同来敌一决死战的架势,而在背后则调兵差民开挖了一条自城中直通往今罗城红寺坡的地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骆驼王用饿马摇铃、悬羊擂鼓的手法掩敌耳目,他自己则率领城中军民老少潜入地道悄然远遁。
这样一个阻断水脉的故事,往往在各地都有。民间营国时,一般选取“地有龙池,不能干涸”的风水宝地,以应合“借地于龙”。事实上,而今的骆驼城东边就是一条季节河,在夏秋汛期,水流仅靠乱木、骷髅是镇不住的,况且周围农田里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色,或许正体现了它初创时的风貌。即便是当年铁骑突出刀枪鸣,虽有兵火岁月的减损,却并非全然颠倒其实质,让“国破山河在”换了一种意义。地有气,水有脉,实则体现了国人天人合一的观念。即使到现在,普通村落或人家挖出一口清泉,脑洞一开,则冠之“海眼神泉”,把泉之源与海之眼天然地关联到一处,然后神乎其神,包治百病,这是我们老祖宗惯用套路,可以听其言而不用信其道则罢。
关于骆驼城的两个穿越故事里,其中一个故事是饿马摇铃、悬羊擂鼓。这是一个更加老套的故事。说骆驼城军民在撤退过程中,在柱子上拴一马,马前置草,使得马不断伸脖子够草吃时,摇动铃铛;在羊角前放一面鼓,羊摇着头敲响了鼓,以此迷惑敌人,表明守军依然斗志昂扬。在罗贯中《说唐前传》第二十六回“劫囚牢好汉反山东,出潼关秦琼赚令箭”里,秦琼与杨林之战中就用过这套路,秦琼解下战马金铃系于桥头紫藤上,自己直奔瓦岗寨而去,而杨林听着铃声不敢过桥,错过了追杀机会。罗贯中当然是讲故事高手,从三国一口气讲到残唐五代,上下贯穿了500年。到底是谁穿越了谁,这事已很难考证。
在围绕骆驼城挖地道逃遁的过程中,另一个故事是分土剑。当时城中一异士有一把分土剑,往地上一挥,即可使土分开,这无疑是很节省人力的一件事情,挖掘效率堪比现在的盾构掘进机。这异士在大兵压境的当口,以剑分土,带着城中百姓远遁而去。是否去了罗城红寺坡,就不得而知了。同样的情节,出现在《封神演义》中,不过分土剑换成了土行孙。土行孙个子不高,长得也丑,但此人出身不差,是玉虚十二仙之中惧留孙的弟子,修行于夹龙山飞云洞,阐教第三代门人之一,多少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会一门手艺,那就是土遁术。这个分土剑的穿越故事,似乎比不上土行孙那么家喻户晓。两个同构的穿越故事,恐怕也唯有不拘一格的古人能够想象出来吧。
三、有关文明的想象
除了苏武牧羊的故事,在长城外哪怕只是向北走一点路,汉文记述马上就变得极其简略,一切只能依赖想象了。事实上,至少在汉唐时代,汉文化西渐的步子,要比它在东方大海上的行动迅捷得多。从两汉开始,对于西域的经略使得中国的版图沿着河西走廊往西延展,成就了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丝绸之路。河西四郡,也就是今天的酒泉、张掖、武威、敦煌,它们的名头要比现在的兰州、西宁大得多。
骆驼城是安静的,曾经的喧嚣与繁华在岁月中渐渐凋敝。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座荒城现如今经过当地政府的整修,打造成一处旅游景点,使其面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只是站在城墙上,极目处,仍是一片苍凉,尤其是秋冬季节,长路萧条,彤云在天,更可生发凭吊思古之幽情。
但秋季肯定是丰收季节,而骆驼城附近农家的小吃粉皮面筋是最具特色的美食。农民秋收后,家家户户要晾晒粉皮面筋。一来秋收后农闲,二来用新麦面做面筋质量好,三是因为马莲成熟。
粉皮面筋的制作过程较复杂,由白面加水拌和揉洗,将洗出的淀粉加热煮沸,放冷凝固,切片晾干,即成粉皮。剩下的面筋蒸熟或烙熟切片晾干即可。
做好的粉皮面筋,都用马莲丝扎成小把,贮存起来。食用时用凉水临时浸泡,既可做汤、炒菜,又可加葱末、蒜泥、辣椒油、盐及醋等凉拌而食,冷热荤素随人口味而制,方便实惠,风味独特。吃这种食物,最好是坐在农家小院,且非常应景,有关这里过往历史的想象自然就被激发出来了。
在这片高天厚土之下,如果静下心来,就能领略天地之间人的渺小,和我们所依赖的日常“意义”的匮乏。去河西旅行,景致单调,时间会因此变得漫长,车窗外的风景大同小异,大部分时间里看到的全都是一茬茬像铁一样坚硬的沙漠灌木、骆驼刺。春梦了无痕,历史亦了无痕,仿佛一切喧嚣早已离去,并没有在当地留下什么印记。
长城外的边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它的废墟使人叹惋的同时,也使人越发感慨古代文明在游牧荒原上的存活能力。
骆驼城出土有大量的彩绘画像砖,内容有伏羲、女娲、农耕、畜牧、家居等,并出土有前凉时期的木牍、木俑及西晋时期的彩帛旌铭、木版画。城西南墓群还出土了五凉时期的墓葬,经发掘为砖室墓和土圹墓,里面有彩绘画像砖、胡运子衣物疏、红纱旌铭、青铜神树等,可以从中窥见当时文化艺术活动非常活跃。尽管隔着许多世纪的历史云烟,但仍然能感受到特定年代的生活气息,虽略觉陌生,却依稀可认。
在新疆、甘肃、内蒙古、青海的很多古城遗址都是如此,乃至于唐瓜州故城锁阳城这样有名的城址,如果不是事先有所了解,你完全不会知道这城中曾经有过多么繁盛的生活。
从此向西,一直到新疆的楼兰、尼焉古城,再到小河墓地的太阳墓葬,从巨木打造的墓葬形制中,可以遥见当年这里自然生态如此之好,罗布泊渔猎富足的场景历历在目。
然而,千年只是一瞬,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自公元三世纪以降,河西一带生态逐渐恶化,饮马长城的胜境不再,“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成了远去的风景。而今的这些遗存中,除了城墙的马面、城门、残垣,城的外廓虽在,而城“质”不存,所有的建筑基址都被惊人的自然力扭曲,被摧残得辨认不出形状了。尽管“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但罡风正劲,哪可辨得清楚啊!
在北凉灭国149年之后,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隋炀帝御驾亲临张掖,登山丹焉支山,参禅天地,谒见西域二十七国使臣,举行了“万国博览会”,极尽炫耀隋王朝之威、国力强盛之能事,堪称史无前例。
在云集的诸路豪杰中,可否有人想起,或者路过那个叫“建康”的骆驼城?
如今,骆驼城作为一处旅游景点,景观替代了地标建筑,到此一游与拍照留念掩盖了历史的记忆,曾经的过往留给了戈壁的黄沙,愈发衬托出不羁的时间和空间。
“今古山河无定据。”纳兰性德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在表达“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这于骆驼城,何尝不是如此呢。
(本文图片由高台县委宣传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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