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少年 □谈晓英

夜宿张掖，宾馆早餐是送到房间的。

早晨六点半，门被轻轻敲响，开门一看，送餐员是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大约这里日照时间长，皮肤晒得黑黑的，胳膊细得像竹竿。他伸手递给我两包牛奶，两包馒头，慌得我忙接住道谢。他倒沉稳，不苟言笑，安静得像早晨。我不忍转身砰地关门，就站在门口目送，只见他一间间敲，递牛奶递馒头。如果门一时没开，他就等等再敲再递。一直看他变成小黑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才想起应该让我的儿子，一个十五岁的准高中生起床。

到大厅退房时，那个小小的送餐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收拾，白色的泡沫箱堆起来比他人高多了。他们来来回回往门外车上运。我赶紧示意让儿子去帮忙，小男孩摆手致谢，仍是自己有条不紊地忙活。

我认识的人群中，有不少七八岁大的孩子，早上起床，衣服是伸出胳膊要家人穿的，洗脸刷牙是要家人帮忙的，早饭是要家人端到面前的，书包一定是爷爷奶奶帮忙背到学校的。可是那个男孩，那个沉默的男孩，那个黑瘦的男孩，他是几岁学会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帮着大人干活呢？

车行至藏族寨子，一位藏族大叔动情对我们说：你们汉族人总说我们脏。我们不是脏哦，这里缺水，我们又常年在外放牧，哪里能想洗澡就洗澡。许多年前，家里穷，没有闲钱买鞋穿，只有天天赤脚上学，赤脚放牧。冬天光脚冷，我们就在牛身边靠着，它拉便便，我们就把脚塞进去，热乎乎的牛粪就是我们冬天的棉鞋。现在生活好了，我们的孩子也有鞋子穿了，我们也有热水洗澡了。儿子听了，颇有感慨。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有这样一句：“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这纷繁世间，原来最难修的是平等心，最了不起的是上进心。当年靠牛粪取暖的少年，奋斗的初心也许就是热水澡，也许就是一双鞋，好在今天他已经拥有。可是那个小小的送餐员的梦想是什么呢？

从甘肃到青海，车子一路行来，穿越沙漠，穿过无人区，沿途有高耸入云的雪山，有一碧千里的草原，但更多的是一路荒凉，一路苍茫。倘若下点雪，你大约会疑心这是贾宝玉当年拥红氅归大化之所，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样的土地能长出什么呢？花朵？粮食？

有个地名倒是甘洌——酒泉：相传西汉大将军霍去病在此带兵打了胜仗，为了犒劳三军，将汉武帝赐给他的一坛好酒分与士兵，可是酒太少怎么分，于是将酒倒进一甘泉中，三军都喝到了酒。此泉名为酒泉，此地也以泉为名。据史料记载，霍去病那时不过十七八岁，也是少年。这片土地有什么？因为他，那个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俊朗少年，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成就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大义。

这片土地蔚为壮观。斑斓梦幻的丹霞，富丽堂皇的壁画，神秘柔美的月牙泉……可是大多时候，你看到的是风是沙是不毛之地。荒土地上行走，偶尔幸运能见到一棵棵匍匐在地上的草，每一棵草都四下辐射，却黄不拉几地耷拉着，一耷拉就是绵延几公里。导游说，这草没有名字，一年大多数时候都是黄趴趴的，看着好像没有生命了，但是年年春天都精神抖擞地回青，也是奇迹。

劳谦，君子有终吉。那个分早餐的男孩，那个穿牛粪鞋的少年，那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大概都和这野草君子一般，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遂得芳草年年绿，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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