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爸的茫然

成文学

父亲弟兄六个，六爸排行最小，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六爸才蹒跚学步，现已年近花甲。我不仅一次问六爸，对爷爷奶奶有没有印象，六爸说很模糊。爷爷奶奶也没有留下相片，事实上他们从来就没有照过相，怎能有相片？这个模糊将陪伴六爸一生，也遗憾终身。

六爸出生的时候，正是我们这个大家庭走向衰败没落的时候。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生活十分拮据，基本上是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有时候每天野菜唱主角的两顿面糊糊都满足不了。在六爸七、八岁的时候，为生计漂泊在新疆的三叔回老家，目睹其家中的惨状，就把六爸接至新疆。在那边虽然是粗茶淡饭，但肚子是填饱了，可没有条件上学，六爸就自己学习文化。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三十而立的六爸还没有成家，这又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一块心病。刚刚从老山前线打仗回来的二叔，动用自己的人脉，把六爸调入甘肃的一个企业，当了一名普通工人。不久，六爸成家立业。最近几年，六爸又为自己孩子的事日夜操劳，加之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疾病缠身，六爸骨瘦如柴。去年，六爸从工厂内退，一个月的工资连维持基本的生计都难。六爸的大半生受尽生活的磨难，但他的内心，始终魂牵梦萦着生他养他的那块黄土，以及那块土地上的人和事。

今年清明，我正好在兰州出差，中途有几天时间，我约六爸一起回老家扫墓，正逢六爸也有此意。回老家的路上，六爸兴奋异常，高兴得像个孩子，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给老家的孩子买水糖果，越多越好。我知道，六爸是担心自己回去，孩子们像他小时候一样围拢过来要糖吃，没有水果糖，会扫了孩子们的兴。我一个劲跟六爸解释，这些早已过时了，六爸总是苦笑着说：“你不懂！”是的，这既有六爸复杂的心情，也有两代人的代沟，而且这个代沟是两条永远无法交叉的平行线。回到家后，没有伸着稚嫩小手向六爸要糖吃的孩子，六爸很是困惑，情绪也一落千丈，全然没有了回家时的兴奋。其实，家乡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的贫困已载入历史的画卷，曾经故乡的贫困已很难寻觅。

扫墓时，六爸在爷爷奶奶的坟前长跪不起，泪水溢满双眼，滴淌在坟地上。在外漂泊大半生的我，此刻非常理解六爸的心情。我扶起六爸，他是那么孱弱，那么轻盈，望着他满头稀疏的白发，悲不禁而来。要寻找灵魂的慰藉，却没有寄存之处。

六爸要看邻居常家大婆。年近九旬的常家大婆是六爸的救命恩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闹饥荒时，我们这个小山村也不例外，加之人祸，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们家断粮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房前屋后的树皮全都剥完了，地里的野菜刨得像脸一样干净，一大家子人全身浮肿，眼巴巴地渴盼着政府的救济粮。此时，六爸和五爸、大哥饿得话已说不出来了，躺在炕上等死。就在这节骨眼上，政府的救济粮下来了，第一批没有轮到我家，邻居常家大婆家却领到了救济粮。绝不能把孩子饿死！奶奶半夜敲开了常家大婆家的门，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常家大婆，在这生命攸关时刻，把自家的救命粮给我们家分了半碗。奶奶用半碗粮做了几碗面糊糊，用筷子撬开奄奄一息的六爸他们几个人的嘴，硬灌了下去，第二天早晨，六爸他们几个人总算是醒了过来。在六爸漂泊的这几十年，在内心挥之不去的就是这几碗面糊糊，他一直感激着常家的大婆。他每次回家，不论多忙，生活多难，都要去看望大婆。现在大婆的境况并不好，因岁月的磨砺，已失去记忆，无法走路，只能在自家的门前爬出爬进，自言自语。六爸看望时，大婆始终没认出六爸。六爸走出大婆家，一脸悔恨，一脸茫然。

两天的扫墓转瞬结束了，我又陪六爸返回金城，六爸没有回老家时的兴奋，有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我知道，六爸生活虽然比以前好了，但在城里还是贫困阶层，这次回老家所带的钱，全部都给亲戚邻居了，足足花去了他大半年的工资，我婉转的想接济一下他，六爸断然拒绝了。六爸的茫然，是情理之中，他还想找回自己小时候在老家的感觉，可时光的隧道已吞噬儿时的酸甜苦辣。六爸的茫然，是想报答一下邻居的救命之恩，可没机会的时候对方能感知，有机会的时候对方没认知，这是个人之悲，也是时代之错。六爸的茫然是好事，也是憾事！（作者：高台县人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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