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苏轼的《滕县时同年西园》 冯君斌 马洪苓

人皆种榆柳，坐待十亩阴；

我独种松柏，守此一片心。

君看闾里间，盛衰日骎骎；

种木不种德，聚散如飞禽。

老时吾不识，用意一何深；

知人得数士，重义忘千金。

西园手所开，珍木万千岑；

养此霜雪根，迟彼鸾凤吟。

池塘得流水，龟鱼自浮沉；

幽桂日夜长，白花乱青衿。

岂独富草木，子孙已成林；

拱把不知数，会当出千寻。

樊侯种梓漆，寿张富华簪；

我作西园诗，以为里人箴。

这首名为《滕县时同年西园》的诗，是我们能看到的大文豪苏轼与滕州历史产生交集的唯一诗词，今天读来，感其意味深长的同时，更觉弥足珍贵。

滕县走进苏轼诗中自然不是偶然的。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任徐州知州。其时徐州下辖彭城、沛、萧、滕、丰五县。滕州隶属于徐州，那时的县令就是曾经写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北宋大政治家范仲淹的第四子范纯粹。元丰元年（1078年）秋天，受范纯粹之邀，苏轼来滕县视察。在参观过刚刚修葺一新的县衙公堂后，苏轼为之题写了《滕县公堂记》。在滕期间，苏轼还看望了与自己同年考中进士的滕州籍好友时化基，并参观了时氏的私家园林——西园（今西南园一带），《滕县时同年西园》诗恰是此时之作。

“人皆种榆柳，坐待十亩阴。我独种松柏，守此一寸心。”诗的开篇首先把“人”与“我”作了对比，点出了“榆柳”与“松柏”的不同，“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在诗人陶渊明的笔下“榆柳”不是挺美吗？“坐待”与“守此”恰恰反映出“等待”与“坚持”两种不同的精神状态，也写出了“独善其身”的“出世”精神与“兼济天下”的“入世”精神追求的迥异。“十亩阴”反映的田舍富足翁不断的物资追求，“一寸心”则表明文人士大夫不懈的精神追求。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此时作为知州的苏轼，秉持着良好的道德修养与道德操守，展示了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和政治追求。

“君看闾里间，盛衰日骎骎。种木不种德，聚散如飞禽。”“闾里”指乡村，“骎骎”指马跑得快的样子，前两句的意思是，“你看乡野间，盛与衰的转换如白驹过隙，一瞬间的事。”为什么呢？只知道“种木”般积累财富，而不去“种德”。“种德”就是“树德”，即不去加强品德的修养，结果会怎么样呢？富贵与人而言，不过如飞禽那般，呼啦啦来，又呼啦啦去。这正应了荀子的“无德不贵，无能不官”那句话。“种木不种德，聚散如飞禽”既是醒人句，亦是自警句。

“老时吾不识，用意一何深。知人得数士，重义忘千金。”“老时吾不识”表面上看是谦虚之语，是说“这道理到老了我也没弄明白，其中的含义太深刻了”，其实是感慨语。何以见得？“知人得数士”正是讲孟尝君“好客养士”；“重义忘千金”恰恰说的是冯谖“焚券市义”。慷慨好义的滕州先人形象正是这样悄然走进大文豪的诗作里。我们也充分相信这种感慨，是来源于苏轼在官桥寻访孟尝君故迹后的有感而发。“义”与“利”的纠葛，文人雅士的知音情结，作者仿佛找到了答案。

像是喃喃自语，又似苦口婆心。接着苏轼笔锋一转，写到了西园。“西园手所开，珍木来千岑。养此霜雪根，迟彼鸾凤吟。”“岑”指山，“千岑”就是名山大川。西园是主人亲自开辟，奇花异草，秀石佳木，均来自名山大川；“霜雪根”，与“我独种松柏，守此一片心”一句相呼应，“木经霜雪根无蠹”，高大茂盛的树木自然不愁没有“鸾凤吟”，引来金凤凰的是“珍木”吗？不是，是“惟吾德馨”，正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在描写西园景物之盛之美的同时，作者点出了修德与修园一样重要，是赞美还是告诫？兼而有之。这一段，从感想写到现实，从“我”到“友”，从结构而言，更是承上启下，在全诗所处位置十分关键。

“池塘得流水，龟鱼自浮沉。幽桂日夜长，白花乱青衿。”全段皆是写园中的美景，“池塘”“龟鱼”“幽桂”“白花”悄然入诗，一幅美丽的画卷徐徐展开。“池塘潺潺的流水，小乌龟与鱼儿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沉向池底，它们是那么自由自在。桂花昼夜散发出悠长的暗香，沁人心脾。满园繁盛的白花看花了园中学子们的眼。”全句用字精妙传神。“得”字，点出了池塘活水的难能可贵。“自”字，道出龟与鱼和谐与悠然。“长”字，写出桂花香味的幽雅暗长。一个“乱”字更将花的繁盛一语道尽。“动”与“静”相谐成趣，“色”与“味”相得益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岂独蕃草木，子孙已成林。拱把不知数，会当出千寻。”通段看似写花木，“蕃”是茂盛的意思，“子孙林”指树木繁衍成林，“拱把”指两手合围，“千寻”更指树木高大参天。西园内花木繁茂，秀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此处巧用比兴，写物及人。“子孙已成林”，是对时氏家族人丁兴旺的赞美；“会当出千寻”，是对时氏子孙“大木拄长天”成材的期许。时氏没有辜负苏轼的期望，成为宋时滕县名门望族，时氏一门更是人才辈出。从中，我们亦可窥见“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良好家风，对一代代的人成长的重要。

“樊侯种梓漆，寿张富华簪。我作西园诗，以为里人箴。”“樊侯种梓漆”是一个典故，汉光武帝刘秀的舅舅樊重（谥号寿张敬侯），持家有方，做事富有远见，他打算做家具器物，但漆器非常贵，需要很多粮食来换，樊重认为不划算，就种下梓树、漆树，当时有人曾为此讥笑他，然而年代一久，梓漆都长成派上用场，那些过去讥笑他的也来向他求借了。樊重仗义疏财，借给乡亲百万钱，他80岁过世时，让家人一把火把借据全烧了。借债的人纷纷来还，樊重的儿子遵照其遗嘱，坚决不受。“寿张富华簪”一句，“华簪”代指显贵。寿张敬侯樊重一门五侯，富贵几代，皆因其种树立德。“箴”是一种规诫性的韵文。诗的结尾，苏轼阐明了写诗的目的，作者就是借《西园诗》，告诫滕州乡民养成仗义疏财的好品格，形成立德树人的好家风，进而形成好的社会风气。今天读来，仍不免让人倍感语重心长，情真意切。

“滕古邑也，在宋鲁之间，号为难治。”苏轼写在《滕县公堂记》中这一句话，恐怕是他写《滕县时同年西园》诗的初心吧。看今天的滕州，社会安定，物阜民丰，文教鼎盛。一千年前，先生为滕州立下箴言；一千年后，滕州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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