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情” 段修桂

我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少年时代却是出奇的贪玩而嘴馋，除去不想干活，就是想着吃点好东西拉馋。（拉馋：滕州方言，解馋的意思）但那个时候，只有过年吃几顿饺子，平时吃炒鸡蛋都算奢侈。好在我们是个大家族，少不了红白喜事，特别遇到白事，就要全族大盖锅，喝豆腐汤吃大席。我们小孩子有时候上不了桌子，就围着磨盘，每人一碗全菜，有酥鱼滑丸子，馍馍尽吃，真是过瘾！俗话说，一顿大席饱三天，我理解，倒不仅仅是因为大席油水多，还因偶尔赶上一顿，吃得太饱，以致胃功能受损，消化不良，食欲不振，故而“饱三天”。而我另一个拉馋比较多的机会，则是时常跟着长辈和长兄们出乡到亲戚家“人情”。

“人情”，滕州方言，名词动用，“人”，读作“认”；“情”，轻读；人情，特指出殡那天，亲戚好友及外姓邻居到发丧人家赙礼吊唁，滕州西部乃至沿湖农村广有此说，与滕州市区及周边的“行来往”同样意思。老人过世，按照孟子“当大事”的思想，子女要在家族及邻居的协助下筹办丧事，力求以完美的形式打发老人入土。根据礼制，丧主（死者的子女后代）确定发丧的日子以后，要向顶门的亲戚（自亲）下帖，讣闻以告。到了发丧那天，顶帖和随帖的，人情要去不少人。我依稀记得，我老姑奶奶去世的时候，因为相距邻村一公里，全族男女老幼人情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我们村头，一直接到邻村村口，去了二十多桌，看着令人胆战心惊，这么多娘家人喝豆腐汤，在那个经济普遍不宽裕的年代，需要多少酒菜！

出乡人情的时候，往往由一个长辈或长兄带着，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人还没到村庄，就听到隐约的鼓乐声和震耳的铁炮声。民间的吹鼓手，个个都是艺术家，用唢呐吹奏出动听的音乐；丧屋里哭声此起彼伏，院子里则人声鼎沸，厨师和帮厨的干将在忙碌着备饭做菜，大锅里热气升腾，香味氤氲。滕西百姓那时候管厨师叫俎长，技艺高超的俎长不苟言笑，权威很大，滕州人把“俎”转读为“居”，把厨师通称为“俎（居）长老师儿”。俗话说，饿死的伙夫八百斤，因为经常吃好的喝好的，当俎长很受老百姓羡慕和尊重，但有的俎长并不胖，瘦子也不少。人情，对于小孩子来说，主要是“吃”，而对于大人来说，还有非常庄严肃穆的仪式，就是在灵棚里对逝者行跪拜礼，简称“祭”，滕州城区称为“行大礼”；出殡的时候，在街上行大礼，称为“路祭”“路奠”。滕州地接邹鲁，深受孔孟之道影响，按照亲戚性质，最重的礼仪要数九叩礼，听说菏泽一带有一百零八拜，那样更繁琐；表亲及远房亲戚行五叩礼，即使“文革”初期，破旧立新那么彻底，这个行礼如仪竟然未有去除，可见传统礼教生命力之强大。行礼的时候，领祭的长辈在前面，一脸严肃，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们跟着学样，但铺着席子的地面，硌得膝盖生疼，遇到下雨下雪，还会跪一裤子泥水，心里想着的却是客棚里大席的美味佳肴，巴望着行礼早点结束。

俗话说，发丧如抄家，殡送去世的老人，对于经济条件差些的丧主来说，真的要竭尽全力，因为有孔老夫子“慎终追远”的遗训；有的父母在世的时候不孝顺，老人去世了，为了虚荣，大操大办。因此，各个家庭千差万别，发丧的时候，大席菜品的质量和数量也有差别。俎长做菜，会根据丧主的经济状况和框算的桌数灵活掌握，有些细法菜，比如滑丸子、大肉，盛到瓷碗里基本都是有数的，滑丸子一般是14个，大肉一般是7片，因为老式的大席坐桌子，每桌七人，这就衍生出不少吃大席的规矩，比如，滑丸子每次只舀一个，最多舀两次；大肉只能夹一片，不能多夹，否则，会被人耻笑为没教养；吃馍馍不能直接啃，要用手掰下来，一小块一小块吃，等等。人情回家的路上，大人们一般要评价一下菜的好孬，有点文化的还要评论一下挽帐的帐心和挽联写得对不对，毛笔字写得好不好，而对于人情本身应有的悼念意义，则忽略不计了。抛开亲戚不说，事实上，就丧事本身而言，有些丧主经济条件本来可以，但为了省钱，不想办好，会遭人笑谈，有的还会落下话把子。邻村有家发丧的，滑丸子盛得不够数，结果落下了歇后语“xx家的滑丸儿——一趟”，另有顺口溜：“丸子漂汤鱼漂汤，xx发了个可怜丧。”这样的故事篓子，会流传多年，使当事人不堪其扰。

时间推移，到了1975年前后，滕县严格推行丧葬改革，老人去世一律火化，禁止丧事大操大办，改革礼仪，提倡鞠躬礼，人情的礼节简化了许多。生活条件逐渐好转，我也长大成人了，对于人情之类，兴趣淡了许多，渐渐就不愿意再去了。但也有非去不可的，因为亲戚太近且对方辈分低，还得代表父母长辈去人情。那年冬天，堂姐的公公去世，按照大爷的安排，我们跟着堂哥去西乡堂姐家人情，那天天阴，灵棚里非常暗，亮着200瓦的电灯，由于礼仪改革，不让跪拜，改行鞠躬礼，司仪喊“脱帽”以后，我们才发现哥新剃了光头，锃光瓦亮，与电灯泡相映生辉！我随即想到了电影《打击侵略者》里的白虎团团长，心里憋着笑，完成了鞠躬仪式，而我的另一个小堂弟，则实在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1976年，刚满18岁的我做了民办教师，自认算是为人师表了，再经常出乡去人情，磕头礼拜，有些不合时宜，除自亲外，基本再没有跟着人情这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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