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稔子”

苏东坡命中注定仕途坎坷，三次遭贬谪，在历朝历代似不多见。最后一次于宋绍圣四年(1097年)五月被贬到海南。他上岛之初，苦郁茫然，“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耶。”这是他初来乍到的心绪倾吐。苏东坡无奈接受贬臣谪宦的厄运安排，以戴罪之身在海南度过了三年光阴。

近千年前的海南，去中原万里，孤悬海外，闭塞蛮荒，教化愚昧。苏东坡刚上岛便思忖“何时得出此岛耶”。这是对当时的海南最真实的解说。苏东坡虽然常年漂泊天涯海角，但是具豁达襟怀、浪漫气质的豪放派诗人，他善于在海岛中自处，乐观怡然。“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说明苏东坡后来融入了海南。

三年之中，苏东坡遍访民情，了解海南风土习俗，考察海岛风物。《居儋录》收录的大量诗文、杂记是检验苏东坡“此处心安是吾乡”的最好写照。卷中列载“海南菊”“益智子”“食槟榔”等药草花果的记述，都是苏东坡对岛上植物的豪兴所致。对于海漆(稔子)，苏东坡尤为钟爱，在《海漆录》中作了较详尽记述。“吾谪居海南，以五月出陆至滕州。自滕至儋，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木敕丛生，土人云：倒黏子花也。至儋则已结子，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嚼之瑟瑟有声，亦颇苦涩，童儿食之使大便难。叶皆白，如白萆状，野人夏秋痢下食叶輒已。海南无柿，人取其皮剥，浸揉烂之，得胶以代柿，盖愈柿也。吾久苦小便白胶，近又大腑滑，百药不差，取黏子嫩叶酒蒸之，培燥为末，以酢糊丸，日吞百余，二腑皆平复。然后知其奇药也，因名之曰海漆，而私记之，贻好事君子。明年子熟当取子，研滤酒煮为膏以剂之，不复用糊矣。戊寅十一月一日记。”读苏东坡这段文字，知其从广西滕州出发到海南，把稔子的生长状态、食用特性、药用疗效、炮制技术以及自身得病体会都说得具体无遗。看来苏东坡当时在海南，把稔子研究得很透彻，深入民间访问调查做得很细致。海南夏秋之间气候湿热郁蒸，从内地初来的苏东坡，显然肠腑湿中而“滑”利，热积膀胱而“小便白胶”。稔叶可敛涩以制滑泄止痢，稔果浸酒可补益肝肾，这是苏东坡居于海南免不了的亲身体会，刻意将稔子药性总结为验方。后世药典所说的稔子，全株入药，性平味涩，可清热解毒、止痢补血，与苏东坡所记大致相同。在他之前三国东吴太守沈莹的《临海水土异物志》和唐代刘恂的《岭表录异》对稔子仅记以生长特征、名称由来，而未见有关稔子入药之记载。

苏东坡的《海漆录》验方，还有《苍耳子说》《四神丹说》等大量药方专撰，后人收入《苏学士方》，并与北宋沈括的《沈氏良方》纂合编为《苏沈良方》，刊行于熙宁八年（1075年）。苏东坡在岛上对中药研究相当专业，倘使苏东坡在海南再呆上些时日，或许会有宋代版的《本草纲目》呢。后人喻苏大学士为“半个中医人”绝非虚言，从他的医方专著即知。苏东坡不仅仅是诗人、文学家、书法家，对医学也有研究。

稔子是我国南方一种属牡丹科的野生草本植物，也称豆稔、地稔、山菍、岗菍、倒稔子、桃金娘等，名目繁多。因分布海南、两广、云南、福建等省，故各地用名不一。苏东坡独把稔子“名之曰海漆”，那是对稔子情有独钟。海南“海漆”，约两百多年之后，明代的蒲庵禅师，在他的《送胡文善之官海南文昌县》吟句中，把苏东坡名之“海漆”沿用入律：“九域于今总一家，文昌谁道隔天涯。石榴红酿蛮江酒，海漆香收瘴洞花。寨上人耕春作市，棠阴吏散晚休衙。苏公应共题诗好，儋耳泉头驻小车。”可见苏东坡之后，在海南仍盛用不辍。至于稔子还有个好听的“桃金娘”之名，始称何时，未从稽考，但清代的文学家、民俗学家李调元在《粤东笔记》中已载有：“花草之以娘名者，有桃金娘。丛生野间，似梅而末微锐，似桃而色倍赭。中茎纯紫，丝缀深黄如金粟，名曰桃金娘。八九月实熟，青绀若牛乳，味甘可养血，花则行血。”李调元除了对稔子生长特点和名称成由阐释，也有一些与苏东坡相近的药性记述，但苏东坡早他的这位四川同乡六百多年就把稔子的药用分析和炮制技术说得再具体不过了，可见苏东坡经过考察研究做了不少功课的。四百多年后的《本草纲目》，著书严谨的李时珍对“倒黏子”的注解远没有《苏沈良方》中的《记海漆》方详细。

稔子，对于北海合浦人是熟悉的时令野果记忆。每年农历七月十四前后至八月十五之间，正是棯子稔熟的季节。俗语称：“六月六稔子逐粒熟，七月七稔子熟到甩，八月八稔子通山挞，九月九稔子甜过酒。”记得小时候每于七八月之间，每见农村妇妪挑担穿街走巷叫卖稔子，我用父母给的三两分钱，秤来大把的稔果与邻家小伙伴分享，解馋之后，真好似苏东坡所言“童儿食之使大便难”，也应验了北海人常说的“稔子好食，屙屎抵力。”我曾经有过在公厕内蹲得太久，被外面内急的大人强扯出来的经历。读了苏东坡的海漆记载，真欣赏苏东坡通晓中医药的心得。

苏东坡“量移廉州”是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从雷州至廉州途中，也正是“野花夹道，红鲜可爱”稔子差不多稔熟的时候，这一景象自然勾起他在海南曾经的遐思。在廉州谪居三月，廉州的地方风物、风土习俗、官情民意，使得苏东坡真“乐不思蜀”。苏东坡深入坊间访问，自然少不了平民宅户荔枝、龙眼、稔子的款待，当然也不乏他喜爱的稔子酒。“廉俗与海南无异”，廉州有他在海南曾经历过的故事。从《缾笙》《廉州龙眼质美殊绝可敌荔枝》等篇中可知苏东坡出岛之后在廉州的日子过得很惬意。嗣后从廉州发往舒州，已不是当初的海南心绪了。

虽然苏东坡来海南善于顺应境况，随遇而安，但获朝廷诏命“量移廉州”出岛之时，自我总结三年的海岛生活，不禁感慨唏嘘，“自念谪居海南三载，饮咸食腥，凌暴雨飓雾而得生还者。”可以想象，当年的生活环境恶劣，自然灾害侵袭对苏东坡记怀尤深。但得“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乃返惊魂，拜望阙廷，喜溢颜面，否极泰至。”苏东坡自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欢欣。

读了苏文忠公《居儋录》中的《海漆录》，油然想到时下的稔子将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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