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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吴儿城

来源:榆林日报 2018-05-10 08:27   https://www.yybnet.net/

薛喜刚

绥德有个吴儿城。

唐代李吉甫所著《元和郡县图志》中清楚记载:“吴儿城在县西北四十里,初,赫连勃勃破刘裕子义真于长安,遂虏其人筑此城以居之,号吴儿城。”乾隆版《绥德州志》对此亦有同样记载。

这里的县指的是龙泉县。龙泉县是当时绥州五个下属县中的一个,其余四个县分别是延福、绥德、城平及大斌。延福县就在今天的吴堡县境内,奇怪的是关于延福县并没吴儿堡或吴儿城的记录。其时,绥德也不是今天的绥德,治所在今天的清涧折家坪一带。城平县治在今子洲县何家集,大斌县治在今子洲县周家硷镇双庙湾。龙泉县,《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是:“本秦肤施县地,二汉同后魏于此置上县,取郡为名,开皇三年上县属绥州,大业二年改绥州为上郡,又改为雕阴郡,上县咸属焉,皇朝因而不改,天宝元年改为龙泉。”龙泉县就是现在的绥德县,县治在今龙湾村。龙泉县的名字虽然消失了,但龙泉今日仍咕咕流淌,绥德古八景中的“龙洞清流”正是这里。龙泉前有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重修渊静侯庙碑记”一方,碑文开头便讲“州治东三里许,阳周城麓龙泉出焉,宋之元祐,建龙神祠于其阳……左侧数步突然而高耸者,赫连勃勃之朔方台也”。这段碑文一是阐明上郡的阳周城就在龙湾山上,让人对阳周的地望有新的认识;二是讲龙泉旁有赫连勃勃的朔方台,朔方台与吴儿城有没有联系呢?《绥德县志·军事志》记载:“大夏赫连勃勃,在今四十里铺附近建筑吴儿城,并将扶苏台改称赫连台。”对此,《关中胜迹图志》中也有记载:“朔方台,一统志在绥徳州无定河东岸,世传秦太子扶苏所筑一名扶苏台。”光绪版《绥德州志》载:“赫连台,在城东二里无定河东岸,乾隆初年,台址尚存,今被河水冲毁。”

唐代诗人陈佑昔日就在赫连台上吟出清冷悲愁的《无定河》一诗:

无定河边暮笛声,

赫连台畔旅人情。

函关归路千余里,

一夕秋风白发生。

公元417年8月,东晋大将刘裕(即后来的南朝刘宋开国皇帝)统帅北伐军攻下长安,羌人建立的后秦自此灭亡。在长安呆了3个月之后,刘裕率领大军南归,留下12岁的儿子刘义真镇守长安。次年,建都统万城的大夏赫连勃勃率兵2万攻陷长安,并于11月在灞上称帝。赫连勃勃是匈奴铁弗部人,早在407年就自立为天王,大单于,国号夏。据说,拿下长安返回统万城时,赫连勃勃把一批被俘的东晋人集中进行安置,安置点就叫作“吴儿城”,绥德的吴儿城便是其中之一,当时绥德一带俱是夏国领地。因刘裕之兵来自江苏一带,历史上属于吴地,“吴儿”一词是对这批俘虏的蔑称。至今陕北口语中尚保留戏谑人的“吴儿的”一词,也许就是这一段历史的遗存。

《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的应该正是这件事情。

今天从绥德县城出发沿无定河逆流而上,先有十里铺,然后有二十里铺、三十寨,再走就到了四十里铺。铺是古代的一种驿站名称,负责公文、信函的传递。四十里铺在北宋时被称作开光堡,乾隆版《绥德州直隶州志》载:四十里铺在(绥德)城北即古开光寨。光绪版《绥德州志》中在“堡镇”一节中除了四十里铺还记载一条开荒堡寨:在州北四十里铺,为铺民避乱所居。看来开荒堡寨并不是开光寨,而是后来所修。清代马光稷曾作《开光堡》一首:“开光唐宋地,形胜界延绥,家世村于此,孙儿耕读之”。今日,四十里铺的羊肉面和石雕都很出名,但关于吴儿城,已经被人们遗忘。每一次路过四十里铺,我都会停下来多方打听,但并无收获,没有遇到一个吴人的后裔。四十里铺镇的后街村有一处墩台遗址,人称寨山。有人说吴儿城就在此地,但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那些吴人搬迁异地还是被当地人同化?川里的无定河涛声依旧,一抹夕阳映着山头,吴人已经远去,今天的四十里铺车水马龙,1600年前的事早已在时光中被尘封。当年的吴儿城只剩下一条凝固在史书中的信息,埋在故纸堆中。

米脂也有吴儿城。

从米脂东行约20多里,一道拐沟沟掌里有个村子叫五儿坬,这是一个偏僻静谧的村庄。五儿坬在《米脂县志》中是这样记载的:“吴儿寨,大夏吴儿城,宋改寨,位于今五儿坬村。”这就是说现在五儿坬的前世是吴儿城与吴儿寨。说的正是赫连勃勃把一批被俘的吴人,安置于陕北各地一事。今天的五儿坬就是其中的一个安置点。

五儿坬村在一道细长的沟中,现在沟里打起了坝,沟谷坝地种的玉米长势正好,村中建起卷棚戏楼一座,上书对联一副:

数艺人能文能武能古今,不大地可国可家可子孙。

经村民指点找到五儿坬寨子,寨子三面悬崖,一面连着后山,已经没有了防御的模样,山顶一个小平台上立着一座小庙,未见碑石,庙下面见有废弃的土窑洞,也许那便是当年吴人所居之地,从千里之外的江南吴地来到山大沟深的陕北,虽然离开了刀光剑影,但来到异乡躬身农耕,这些水乡的吴人是如何适应的?望着日升月落,远离故土的人们又是如何排遣内心的苦楚?我们无法探知他们在此生活的时光,一峁的黄土被雨水冲得越来越廋,谷子和糜子还和千年前一样在这山间坡洼上生长着,几声犬吠提醒我,生活并没有走远。

今天村里住的全是常姓户族。据《米脂县志》记载:“常氏,为明代开国功臣常遇春的第三子常森的后裔。朱棣登基后,铲除异己,常森远逃米脂,化名常僧隐居悦来寺。所携二子常刚、常强分甲定居,后嗣多居于高庙山、陈家沟、阳山、麻渠、白家墕、五儿坬、常坪等村。”虽然村里住的是常氏,但吴儿坬这样一个有着独特历史价值的村名还是顽强地保存了下来,作为一种见证吴人来过、生活过的印记。征服吴人的匈奴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中,而曾经在五儿坬生活的吴人又去了哪里呢?他们有多少人,祖籍哪里,姓氏是什么,一切不得而知,关于那段历史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人记忆只从明代开始。

远处山腰间有庙宇,山野空旷,古寺无人,寺院叫崇福禅寺,寺里正殿两孔窑洞供奉的是关圣帝君和西天古佛。共有五通碑,时年最久的是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的碑,其中记曰:“米脂县东沟二十里万丰都地名吴而坬”;乾隆九年(1744年)的碑在重修碑记旁加了“檀越”两个大字,“檀越”为梵语音译,施主之意,此碑无有叙事文字;道光四年(1824)的碑上记曰:“城东乡吴儿坬之山左,环顾焉而大宫小霍,遥望焉而宏敞壮丽,就而谒之盖关圣大帝、西天古佛行宫也,初之大明成化年间,自嘉靖年重修”;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碑记曰:“米邑距城二十里五儿坬旧有西天古佛关圣帝君庙一所”;1987年立碑一通,记载最近一次维修庙宇的事情。从这些碑上并不能找到吴人生存的痕迹,修庙已是明朝成化年间的事了,那些施钱捐款的人基本都是常姓人士,只是到光绪年间村名“吴儿坬”已变为“五儿坬”,“吴”和“五”显然是有区别的,从发音上“吴”更接近“无”,“无儿坬”寓意太差。

五儿坬村户籍人口四百余人,但真正在村里居住的人已经很少了,2015年11月5日米脂县政府发布《米脂县人民政府关于全县行政村撤并方案的批复》,其中就有撤销五儿坬村,并入吕家硷村的表述。吕家硷是五儿坬前面的一个村子,村里住着吕氏,其先祖吕世光原籍汉中西乡县,明万历年间任榆林总兵府千总,后解甲归田定居吕家硷,村名大概由此而来。村里还有杜氏,杜氏祖籍山西永宁州(今离石)戴武镇,元初入籍米脂万丰里,后世遍布米脂各地,有名的杜聿明将军便是吕家硷人。始建吴儿城的时候,此地尚无建制,到800多年后的元太祖二十一年(1226年)才有了米脂县,而吕家硷村的形成更是到1100年后的明代。

存在了1500多年的村庄就这样消失了,唯一留存的名字在地图上会被轻轻抹去,今后也不再会有关于吴人的牵挂了。

离历史最近的吴儿城在吴堡。

吴堡是陕北面积最小的一个县。北魏始设县(包括今吴堡和绥德东部),定名政和,西魏改为延陵,隋唐更名延福,其县治一直在今寇家塬乡杨家塬村,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遗迹了。五代十国时期的最后一个政权北汉建立,其政权在北方土地上从951年到979年仅存在不到三十年,但吴堡寨这个名字从此登上历史的舞台。《吴堡县志》记载:“广顺元年(951年)夏州节度使李彝殷归附北汉,延福县归北汉,修吴堡水寨。”宋开宝九年(976年)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破北汉吴堡寨归宋,属绥州延福县。到金正大三年(1226年)升为县,始定名吴堡县,县治就设在吴堡寨,即今吴堡古城。

吴堡古城位于现政府驻地宋家川镇东北的高山之巅,今天唤作城里村。这座用石头垒砌的城池被称作吴堡石城。据清道光二十七年《吴堡县志》载:“建城周一里七十步,高二丈五尺,深八尺。”石城东有黄河屏障,西以沟壑为天堑,南陡崖处有通行道路,可至河岸。北有狭道接连后山。旧有“铜吴堡、铁葭州,生铁铸的绥德州”之说,一座石山,半山石城,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城内街道窄而长,弯弯曲曲,县衙书院、庙宇角楼、商铺人家应有尽有。清乾隆年间,知县倪祥麟募工对石城进行了较大修复,并题四门匾字:南外门曰“石蛾”,内门曰“重巽”,东西北门分别为“闻涛”“明溪”“望泽”。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吴堡县政府搬离古城。这座曾是800余年县治的古城渐渐被人遗忘。

民国王国兴先生曾作《吴堡古城》一诗,写出了古城之奇险:

吴堡故治亦何雄?虎视秦晋踞高峰。

悬崖陡壁断通路,惊涛骇浪绕半城。

上下难于行蜀道,攻守险过战阴平。

李白邓艾若有知,应笑自己少见闻。

今天的古城残垣断壁,院落坍塌,只剩一户人家在坚守,滔滔黄河依旧在古城脚下日夜奔流,但时光荏苒、繁华已逝,古城早已变了模样。吴堡是吴儿堡的简称,今天古城尚在,名称也未更改。这可是曾经的吴人生活过的城堡吗?

关于吴堡的人口源流有两条重要信息。

第一条仍然是上面所述赫连勃勃安置吴人所建的吴儿城。曾欲“一统天下,君临万邦”的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从公元407年到431年东征西战只存在短短的25年,之后匈奴就消失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只留下一座湮没在沙漠中的统万城。大夏虽亡,但吴人和吴儿城还在陕北,只是高原不断变换主人,兵荒马乱朝代更迭,那些政权不知是否还有力量去管理这些吴儿城(堡)、管理这些吴人。

第二条信息来自唐代李延寿所撰《南史·卷二》:“(北魏)二十八年春正月丁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归,俘广陵居人万余家以北。徐、豫、青、冀、二兖六州杀略不可胜算,所过州郡,赤地无馀。”南朝刘宋经过元嘉之治后,国力昌盛,武帝刘裕的第三子文帝刘义隆于元嘉二十七年(450年)秋,下诏北伐。北魏拓跋焘亲率大军抵抗。由于刘宋前期战略失误,北魏军队在拓跋焘的指挥下率军南行,直到瓜步(江苏六合县境)。面对着前面的滔滔长江天险和宋兵的坚守,再加上部队缺粮,北魏部队只好退走。撤退时俘获万余家广陵人,这些人被安置在北方。这距上次赫连勃勃俘虏安置吴人过去了32年,两次移民或许都在今天的吴堡设点,虽然吴堡寨的出现在史书中要晚了500年,但名字的由来绝非空穴来风,史书不记载并不能说明没有存在过,名称是历史记忆在民间的顽强生存。

西魏废帝元年(552年),政和县因延陵村改名延陵县。这或许也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延陵是春秋时吴国邑名,公子季札因让国避居(一说受封)于此,故址在今江苏常州市。延陵村最初是不是就叫吴儿城(堡)?是不是吴人因怀念故乡而改名延陵?道光版《吴堡县志》记载:“县以吴王受名,城北二十里寇家塬有冢存焉,无可考据。或又谓吴王即延陵季子,尤属附会姑存之。”

吴王墓在石城北20里的寇家塬,冢高数丈,此地距曾为延陵县治的杨家塬村仅10里路。上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平整塬地时墓冢被铲平,上面栽满了枣树。吴王系何人?迄今尚无资料可证实,也许就是吴人的一位头领,对于吴王是延陵季子一说,显然是不成立的。

最早的吴儿堡是不是就在今天的石城,史界并无定论。古城难觅吴人生活的痕迹,吴堡县的民俗现在也已经与周边地区无甚差异,但部分吴堡人来自南方却是不争的事实。吴堡俗语云:老户祖先来自何处,十有八九是江苏;新户祖先来自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现今的吴堡人,少数的老户是由江苏迁入者的后裔,大部分是山西洪洞移民迁入者的后世子孙。也许那时他们会用吴语哼唱江南小调,也许那跑旱船也是他们对旧日生活的怀念。

吴堡地处北方话区,毗邻山西,但语言却有着江淮方言和吴方言的一些特点,这便是证据。陕北的“普通话”是绥德话,但紧挨绥德的吴堡话却好像没有受到绥德的影响,地道的吴堡话听得人一头雾水。据说吴堡籍干部到江苏镇江一带寻根,发现吴堡话与镇江方言惊人一致,根本用不着翻译。

吴堡早已不是过去封闭的地理小单元“吴儿堡”,307国道、青银高速、铁路让吴堡与天下连通,古城脚下新修的沿黄公路势必让交通更为便捷。而网络更是让世界扑面而来,再无偏僻之说。古城正在维护,山下新城的高楼在黄河边上拔地而起,摸着风摧水蚀的城墙,我仿佛触摸到历史的心跳,听到了吴侬软语,千年不过一瞬,时光亦若流云,载不动的是久远的乡愁。

随着教育的普及和文化的提高,普通话已成为交流的主要工具,虽然方言暂时还不会消失,但当方言逐渐被蚕食后,吴堡与“吴”文化也就渐行渐远,石城塌了还会修补,但语言丢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若干年后,吴堡最终只会剩下一个有故事的地名、一座被保护起来的石城,让人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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