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吴堡县,黄河之水绕城过。
在黄河的浅水湾里,有一种石头叫“遄(chuán)河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石头呢?和岸边尚且膈脚的石泡相比,遄河石往往静置在河水的浅滩处。如果你蹲下身来、捞起一颗,就会发现遄河石浑圆又光滑,在河水的浸泡下通体冰凉。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石头,我捧在手里,仔细端详。“无论多么棱角分明的石疙瘩,只要进了这黄河,迟早会被磨成遄河石。”同行的友人见怪不怪地瞟了我一眼,随手拾了块儿石片,右手平掷,熟练地打出了一串水漂儿。
“遄河石。”我念叨着这个新奇的名字,两只手不禁轻轻地覆了上去——这个没有棱角的石块,圆圆润润、冰冰凉凉地放在手心,最是确切不过了。可是,它在成为遄河石之前的模样,却也无迹可寻。我暗自忖度着,它曾经或许是落入水中的硕大的石块,却被河水冲刷成了如今的新物。
“你说,它疼吗?”耳旁的河水呜咽,仿佛是手中的遄河石在向我泣诉。
“一块石头,如果真的有感觉——它被冰冷的河水浸泡着,经历的就是残酷无情的冷漠和无人倾诉的孤独;它被日复一日地冲刷着,经历的就是枯燥麻木的重复和不露痕迹的打磨。等它的每一丝棱角都被消磨殆尽,等它的每一寸皮肤都变得玲珑剔透,它就会变得很轻很轻,然后就被这条打磨它的河水,悄悄地推至岸边。”友人随手一俯,又捞起了一块更加圆滑的遄河石,“在这条黄河上,总会有打磨好的遄河石被推出来,也会有新石块再掉进去。都说“水滴石穿”,却不知这手中的“水磨石圆”才更见岁月功力;都说“恒河沙数”,却不知这脚下连亘的沙滩才更显世事更迭。”
“沙子都是石头打磨的吗?”我掬起了一把沙子,眼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
“那是当然。沙子本就是细小的石粒。所以,“沙”字应该是“砂”字才对!”友人拣了根枯枝在砂上写下“砂”字。然而,一阵风刮过,字就很快消散了。
“有没有办法,可以不变成遄河石、甚至是砂?”我有些害怕、甚至是恐慌。
“当然有!”友人指着远离河岸的沿黄公路,“看到公路北侧的石头山了吗?像它一样,离黄河远远的!”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生气这种像鸵鸟一样离世避祸、掩耳盗铃的心思。
“那就还有一个办法。”友人言毕,转身带我去了黄河大同碛(qì)。吴堡大同碛为天下黄河第二碛,仅次于壶口瀑布。《说文解字》中讲:“水渚有石者为碛。”
“你看看这壮观的二碛!”友人领我来到了碛底。我看着湍急的黄河水从千米长的河槽斜坡上翻滚着滔天巨浪冲下来,犹如天际洪波、浊浪排空,就像一个张开的虎口,吞噬着一河浊流。
“知道这里的河水为何如此惊险吗?一是黄河从秦晋大峡谷流入大同碛,河面急剧收缩,又从十几米高处飞流而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冲击波激流;二是二碛河岸下明石暗礁、河槽坎坷、九九连环。所以才能形成这波翻浪涌,人们还给二碛送了个绰号叫“虎口碛”。”河水浪涛太大,友人已经极力嘶吼,“现在你知道我说的办法了吗?作为一块石头,如果不想被磨砺成遄河石、乃至于被打磨成砂子,最好的答案就是——你要足够硬!就像这二碛的跌哨,只要硬气,哪怕是数以千年的惊涛裂岸,又能奈你几何?”
我背手站在碛底的巨石上,听着黄河咆哮,看着浊浪翻天,终于明白了曹操在《观沧海》里写到的“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并不是一味的沧海观景,而是何等的英雄情怀;终于明白了遄河石之所以会成为遄河石,还是因为和脚下的巨石终究有本质的不同。
遄河石,可惜你终究不是一块硬气的石头。
(慕明媛,吴堡县人,长于诗歌和散文写作,现工作于榆林市电化教育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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