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文化隐藏着一方地域的生存密码、生活密码、性格密码。陕北这块地理单元,充满了独特与神性。陕北人和外地人不一样,他们表面上老实巴交,但是,内里却有一股子独特的东西。这种不一样表现在民俗文化方面,他们普遍喜欢秧歌,喜欢信天游,喜欢唢呐,喜欢打平伙,喜欢酒场,等等。他们想唱就唱,想扭就扭,想舞就舞,想乐就乐。在表达自我的性情与情感方面,无拘无束、无遮无掩、无羞无藏。直来直去,直爽直接,几乎很少有长江以南文化中的那种集体性的婉约、迂回、回旋、含蓄。这表明陕北人喜欢热闹、善于热闹,喜欢表现、善于表现,喜欢乐活、善于乐活,喜欢张扬、习惯张扬,喜欢直爽、习惯直爽。
深入观察、仔细品味,从陕北人这些群体性的、普遍性的、持久性的、共同性的爱好和兴趣里面,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特点:外向性、张扬性、乐活性、动感性、热闹性、主体性、达观性、天然性、诗意性、创造性、率真性、本原性、护群性。
这些特点是怎么形成的?深层原因是什么?透过这些原因我们能发现什么秘密?能得到什么启示?聚焦这些问题,其实很有现实意义。
其实,出现这些鲜明的地域文化性格是在漫长的时间进程里多种因素交织影响的结果。绝对不是一夜之间一种原因所造成的。我以为与这些关键词有直接的本质关系:补偿与天赐,裸露与地孕,沿习与人为。
补偿与天赐
陕北,尤其是陕北腹地绥德、米脂、子洲等地处山大沟深地理地貌处在历史以来的民族拉锯战乱里,处在十年九旱的贫困饥饿里。这种独特的地理结构、纷乱的历史进程、贫困的人居环境让陕北大地上的人们饱尝了生活的困苦、人生的艰难、劳动的受罪与孤寂。浓缩概括的话,就是三个字:苦、难、静。翻开这里的历史,兵荒马乱、尸骨累累、年馑灾荒、卖儿卖女、出走乞讨甚至在延安吴起等地的历史上吃人肉的事实往往会扑入我们的眼帘。这些不堪回首的历史将苦、难、静一次次推向极致。人生被过滤成了苦中之苦、难中之难、静中之静。这种静指的是满年四季,年年岁岁,为了生存民众在山里超度孤独劳作,日久天长,把自己都劳作成了沉默的大山、无言的土地、肃静的川谷。当这种苦、难、静推衍到极致的时候,必然要有相反的另一种极致的东西来补偿,否则人们就会自然生病、自然早亡。这样,他们就自然而然地采取一种集体性的生存自救、快乐寻找自救、心理自救、人生哲学平衡自救。于是,信天游、秧歌、唢呐、酒曲、水船等娱乐形式就成了他们的集体最爱。这就是他们自我寻找、自我创造的娱乐项目和活动,同时,上帝赐予成全了这方民众在歌舞、唢呐等民间艺术方面的超级智慧。苦难的太深,快乐起来就容易更爆棚、更奇美。这些艺术累累走出国门获奖就是证明。这种补偿的一个最典型的例证就是:陕北人一到庄稼收割完毕后,进入漫长的冬季,很难再看到绿色与花草,但是,这里的人们特别会在自己创造的艺术中补偿。在秧歌舞蹈的造型里,花瓣的造型每每出现,花开的造型美不胜收,甚至可以说每一个秧歌队员,尤其是女队员都将自己舞蹈成一朵美丽的花朵。这就是在艺术里寻找春天、创造春天。耍水船里面的十对花歌曲、信天游里的对花歌都与这样的深层心理补偿动因有关系。甚至窗花也有这样的反映。仅从这种现象我们可以看出,陕北人不仅是一方能歌善舞的民众,而且是一方渴望美创造美的民众。与其说他们喜欢信天游、秧歌、唢呐等娱乐活动,不如说他们喜欢创造美、善于创造美、善于表现美。在这方面,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天才艺术家、天才歌唱家、天才舞蹈家、天才表演家。这是他们自己辛苦努力所成,更是上帝眷恋赐予所成。
裸露与地孕
由于地理相对独立和偏僻以及民族拉锯战乱频繁的原因,儒家文化、外来文化在这里总体上浸润影响不是很充分,局部地区甚至浸润影响的很浅。这使得这里的人们相对较好地保存了人性本真天性的一面、人情淳朴厚道的一面、人性中纯真诗意的一面。这里的人们在相处方面,虚情假意虚伪做作的相对较少,当然这些年一些地方出现经济上的老赖现象,这是特定时期经济的派生物,并不影响多数陕北民众的厚道、率真及人性本真的一面。当然,确有一些乡村在利益面前有人性变味人性异化的人们,但局部代替不了整体,少数代表不了多数。
陕北人不太喜欢掩饰自己的情感。外地人示爱扭扭捏捏、掩掩藏藏、闪闪烁烁,陕北人很直接,很本真,信天游《想你哩》中的歌词:口唇皮皮想你哩,头发梢梢想你哩,眼睛仁仁想你哩,舌头尖尖想你哩,浑身上下想你哩,这样的歌词让儒学家们看到会羞的蒙上眼睛。但是,就这样不仅表达出来了,而且还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唱在嘴上,而且世世代代大大方方唱过来了,秧歌中的二人场子,水船中的男女巧骂戏逗,这就是真真实实的本原性性情、幽默性性情、快乐性性情。
这种性情其实是这块特殊的土地孕育的产物。陕北人连说话都是高喉咙大嗓子,他们居住分散,不高声喊叫,住在远处的人家听不见。这性情难道不是地形孕育出来的吗?南方人土地稀少,人口稠密,就不需要这样的喊叫,人与人之间都可以交流,这不也是地理孕育的吗?陕北人表达不率真能行吗?物质曾经那样困难,生活曾经那样艰难,藏着掩着容易把事误了,容易把生计影响了。如同示爱,困难年月,哪个村没有光棍汉?你扭扭捏捏,你迟迟缓缓,你朦朦胧胧,对方早让别人追走了,怎么会有你的可心事呢?贫困本身使得各种资源的运行容易出现非常态的状态,如果藏着掩着含蓄着婉约着朦胧着,只能使资源的运行更加离人的意愿越来越远。这是一个方面。
另外一个方面,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护群抱团的地域性格,走西口的路上,下南路的路上,生产生活的进程上,只有护群抱团,他们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好一些。民间的打平伙不就是这种贫困时代的友情维护、护群的表现吗?是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山地、这里的沟壑、这里的流水,这里的草木养育了这里的人们,是山川地形赋予了他们率真本原、乐活外向的性格。山沟沟、山峁峁、山弯弯长久压抑和锁住了他们向外的脚步,但是锁不住他们乐活的精神,锁不住他们与生俱来的诗兴与美好的向往,恰恰赋予了他们乐活起来就乐活得天昏地暗的性格。可以说,这块土地让他们世世代代吃苦了熬煎了遭罪了,但是却从地域文化性格上成全了他们。陕北的大山深沟长庄稼打粮食是有太多的短项,但是,在长独特精神独特性格独特艺术方面,却别有所长、独具神奇,是一块神秘特殊的土地。
沿习与人为
民俗文化与习俗的形成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有时这种力量如道德的力量,如法律的力量,甚至在有时候如宗教的力量。这种力量潜移默化在人们的意识里,顽固地生存着、演进着。陕北人爱热闹,爱红火,爱表达,爱张扬,一代代这样爱过来了,这样爱他们就快乐,就舒服,就过瘾,就幸福,就自在,就美好,已经成了习惯,这种习惯不仅成了民众的习惯,成了民间的文化自觉,而且逐渐演变为官方的文化趋同习惯、文化扶持习惯、文化工作习惯、文化自觉习惯。在这方面,古人与今人是基本一致的,民间与官方是基本一致的,乡间与城市是基本一致的,在这诸多一致的高度融合与交汇中,这种地域性格自觉不自觉地得到了固化和强化。也确实是这样,前些年,甚至现在,媒体也好,学界也罢,都有一种担心,认为陕北的信天游、秧歌、唢呐等艺术有一种传承与发展断档的危险,实事求是地说,确实存在这样的现象,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逐渐又出现回归传统的潮流。以信天游为例,电视上的表演越来越密集,微信上的放歌越来越频繁。秧歌也一样,一些民间著名人士开始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和力量给力保护。唢呐,现在也逐渐向传统回归。这种来自文化自觉的回归对既成的地域性格起一种固化作用。这种来自人为的文化自觉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势必会越来越大,对人们担心的这些传统的大众狂欢式的民俗文化的消解无疑会起到一种补救与抗衡作用。
在社会转型期,在市场经济发展越来越深入的时期,我们聚焦陕北地域文化性格,探秘切片,查看纹理,我们尤其惊讶这种文化性格的创造性、率真性、诗意性、达观性、坚固性、主体性等等。这些性格特征不仅成就了国宝级的精美艺术,而且也成就了每一个热爱和创造这些艺术的人们。是的,我们没有白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张扬着主体精神、诗意情怀、浪漫情结、创造理念、乐观性情活在天地间,在这种热闹与参与中,我们不仅成全了个人的地域文化性格,也成全了我们集体的地域文化精神,丰盈了我们地域文化的灵魂。这无疑为我们家乡经济、社会、文化等各项事业的发展提供精神与心劲的支撑。当然,任何一种地域文化性格在优势明显的同时自有其不足,如同刀刃与刀背、手心与手背一样。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实现地域文化性格与外来文化性格的共赢共存,这需要相应的漫长的科学整合与建构,唯此,陕北地域文化性格将会乘着美轮美奂的传统民俗文化的东风更加优化、更加迷人、更放异彩。陕北高天、陕北厚土、陕北民众,在神性与诗意的激荡下,会很好地拥抱这样美好的理想、实现这样美好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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