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并嘉 序《心声与脚印》

■方英文

诗人由于天性不同，大抵无外乎三种类型：李白型、杜甫型、陶渊明型。这当然是就其主色调而言，因为李白也有沉郁的作品，杜甫也不乏奇幻的诗句，陶渊明更有家国情怀的篇章。粗读了宋桂嘉先生的诗文集打印稿《心声与脚印》，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宋公是一位杜甫型诗人。杜甫一生忠君爱国，宋公一生忠党爱国，都是那类始终坚守大节操的仁人君子。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宋公出生于陕北。其地黄河西岸，其家平民凡常。但是躬逢“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所以推想他的少小时光，当是清贫而不乏愉快的。他经常心无挂碍地横渡黄河，且有诗文记载，便是佐证。但他人格形成的最重要的阶段，则是在驰名秦晋两省的绥德中学念书时。期间发生的两件大事，定位了他的未来。一是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是他吟成一名少年诗星——连教他的老师都赋诗《和宋桂嘉同学》呢！

才华每遭妒忌，于是一块铁饼误飞脑后，将他差点拍成傻瓜。凭着医生的急救与他个人意志的双重回春，智能始得恢复，遂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若不挨那一饼，他没准早就成了郭小川，或者马雅可夫斯基呢。读者若不信，可以阅读他五十年前念大学时发表的成名作，长诗《巨笔颂》——看看是不是有点中外两位大诗人的味道？

他读大学时担任党支部书记，毕业后一直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因德才兼备而顺理成章地走上领导岗位。国情与身份不同，决定了宋公不能像马雅可夫斯基那样“讽谕”，也不能如郭小川那般“怨词”。因此他的题材选择与作品基调，便有了一种自觉的规范，主观上要让作品尽可能富有示范性与引领性，避免主流舆论说三道四。所以他的“私情”本能地弱化了，身心全然融入时代巨变的宏大叙事与豪迈抒情里。其《岁月如梭》全诗如下：

当年心高志如虹，主流报刊入伍兵。

长城内外洒汗水，秦岭南北留踪影。

岁月多从笔端去，华发偷向鬓边生。

犹忆东山旭日起，忽忽今唱夕阳红。

——恨时光短暂，无法再次奉献，却也不无欣慰。可是不久，诗人忽然感伤起来，自嘲道：“遑遑入古稀，书剑两无成。仰天长太息，愧吾虚此生。”这或许是突然觉得宏大叙事、豪迈抒情有点空泛，不该轻视了“私情”（个人化与个性化），而生出的感慨吧。

但我要说的是，不同的果树总是结出不同的果实，而果实与果实皆是唯一的，相互不可替代的。诗人作家亦如此。诗圣杜甫所写，记录了他的所处时代，大约可以简称“唐史”；宋公写了大量的自由诗与旧体诗，档案了新中国成长的每一个重大关节点，不妨看成是“红史”。从毛主席和战友进京赶考到新中国六十华诞庆典，从人民公社到责任制，从原子弹爆炸到三峡大坝建成，从粉碎四人帮到北京奥运会，从党的几次代表大会到各位领袖的勤政为民，以及有名有姓却是最普通的劳动者，包括至爱与亲朋、故人与晚生……诗人均予以赞而歌之。作者同时是鲁迅的粉丝。在面对腐败与金钱崇拜时，写起杂文来也是相当锐利，振聋发聩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宋公写黄河入海情景的散文《河海恩怨》。作者家乡门前，就是晋陕大峡谷里的黄河。大河因乱石险滩而奔腾咆哮，卷起千万堆黄涛浊浪，一望而豪气干云，顿生澄清宇宙之志。可是作者年近古稀时，才得以第一次来到黄河入海口，只是眼前景象让他大失所望：“无力、茫然、呆滞、失势，彻底地销声匿迹，冥没于一片死寂之中。”我感同身受，因为水利部曾邀请我到此采过风。宋公很难过，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啊，竟然如此颓容！他便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于是刨根究底、征典引据、条分缕析，使得整篇文章富于理性之美。

1993年夏，我由商洛山中被人拽进西安，任一家杂志副主编。但是人文环境不对路，便想着跳槽。去向有两个，一是到高校教书，一是去媒体闹新闻。是年秋，我正在选择之际，接到学兄秋乡女士电话约稿。她是著名记者，散文家。她说陕西日报社创办了一个三秦晚报（三秦都市报前身），她是副总编之一，请我给试刊几期写点文章。我送文章时，她把我带到总编辑宋桂嘉先生家里。简单交谈了一阵，宋总便拉我入伙，由此追随其创办新报。

在秋乡的引荐下，宋公改变了我的人生。他留着背头，远望有首长气象。近看，眼袋却似乎储满了易于激动的热泪。不过他一旦说起话来，却是毫无杀气，全然是启功、马季那类蔼然有致的喜悦型长者。没有谁怕他。但是所有人心里，都对他充满敬意。他把对党与事业的忠诚襟怀，延展到人际关系的阳光开明上。他那一口陕北味道的普通话，如同陕北米酒般醇和饴人。宋公也颇有趣味，给人取绰号如同漫画家开笔，总能一把揪住特点。如说杨小兵走路，“跟个鸵鸟似的”。他幽起默来也是老顽童一枚。某次审稿累了，抬眼窗外，望见对面楼的阳台上，老伴儿正踮脚晾晒衣服。当着后生们面，他以时事短评的语气说：“蹦跶啥哩嘛蹦跶，春光都快露出来了！”

宋公退休不久，我又一次遭遇环境尴尬。所谓明升暗降吧，整日无所事事，便写了长篇小说《落红》，以此消磨时光。随即索性走人，去了最冷清的部门。几年后去汉阴挂职副县长，深入生活两年半。就很少与老首长见面了。也就偶尔路遇，问答几句。上周去办公室，同事说宋公爬上五楼找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人。赶紧电话过去，宋公说求我办个事。我纳闷极了。无权无势，何用于我哉！宋公说请我写个序。我诚惶诚恐说宋总啊，你这是提拔我至少相当于副省级啊。因为就我所见的书序，多半是上级钦笔……

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大约在香港回归前后吧，我奉命去北京为副刊组稿。去时坐的火车，返时票奇缺。下榻处倒是可以随便买到飞机票。我没坐过飞机，就毫不犹豫地买了票。无官阶的我，首飞自费完事。所以报销时，我只呈上一张火车票，外加几张北京出租票。宋公很奇怪，问我咋回来的。如实禀告后，他让我回宿舍把飞机票拿来。但见他胖手大笔一挥，一个“报”字降落到飞机票上。那一刻，才发现宋公的字，写得如此潇洒飘逸，诗意飞扬。

2016年7月8日·采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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