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带来远方淡淡的哀愁

梁先

所有交通工具中，最具诗意和远方意念的，当属火车。

我所生活的小城，偏安于桂东南一隅，直到2009年才通了火车。为纪念这一具有特殊意义的通车，我特意带上儿子，搭上了前往贺州的火车，探望好友航和阿小。那是我和儿子人生中的第一次火车之旅。我们如愿以偿地体验了抵达的欢喜，友情的甘淳，离别的忧伤。我至今仍相信，这样别样的感受，是别的交通工具所不能比拟的。

但关于火车的记忆，还要往前追溯到童年时候。

在连汽车尚不知为何物的小山村，家里唯一随阿婆搭乘过火车去柳州探亲的姐姐，常常骄傲地比划给我们看：那火车啊，长长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摊开来，总有从岭顶到岭脚这么远（的距离）吧，能坐好多好多人呢——岭顶到岭脚，那是将近半个小时的步行距离啊，只有火车，才能带我们去到很远很远的远方吧？

后来，小学五年级时，班级组织春游活动，在别的班级都选择梧州游时，身为班主任的父亲决定带我们去玉林火车站看火车。那一次，父亲领着我们这帮乡下小娃娃，沿途游了容县真武阁、北流勾漏洞，最后一站才来到玉林火车站。在那个小小的站台上，我们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盼了小半天，才等到了鸣着长笛轰隆而来的火车。我们从车头至车尾，一节节车厢地数过去，惊叹于它的庞大与惊人的长度。它这是要载着人们奔向哪里呢。

再后来，我外出求学，由于学校离家不算远，仍然与火车无缘。然而，那一年，我读到了对我影响深远的川端康成的《雪国》。小说首句即是：“穿越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就是在这趟火车上，他遇到了与情人驹子有微妙关系的叶子。岛村透过车窗玻璃，旁观了叶子在火车上悉心照料病人的情境，为车窗玻璃映影着的叶子的脸，与窗外不断流动的暮景、山野灯火重叠、变幻而产生的美丽幻境而着迷，并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这暮景的流逝，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火车载着岛村，先后三次前往遥远的雪国与驹子相会，与岛村一起，见证了一个生活于底层的艺妓对美好生活和爱情的向往、热情，以及徒劳无功的挣扎——这样的火车之旅，无疑是美丽而虚幻的，带着淡淡的哀愁。

之后，是根据七等生小说《沙河悲歌》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影片结尾，执迷不悟追逐吹奏之梦却因此一生穷困潦倒的乐师李文龙坐火车去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上追溯回望了自己贫病交困的一生，却在火车即将到站时突发咯血，猝然离世。火车载着没有生命的李文龙继续前行，他的抵着车窗的苍白下巴，他的失去神采的双眸，还有那风中翻飞的短发，随着火车进入隧道，慢慢消弭于黑暗之中。背景音乐随后缓缓响起，影片定格于朝阳辉映下波光粼粼的沙河，两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少年热情吹奏的画面——人生的困顿悲苦、无告无望……也随着音乐和火车单调行进的“咔嗒”声扑面而来。这样的火车之旅，是一场与人世间告别的远行。

贾樟柯所导电影《山河故人》里，也有火车的意象。面对即将随前夫移民美国的年幼儿子，母亲沈涛选择了绿皮火车，以慢行的方式来延长与儿子的告别。在寥寥无人的火车小站，母与子各戴了一只耳塞，共听了一曲叶倩文的《珍重》。音乐缓缓响起，歌声轻轻回荡，儿子懵懂无知，母亲心情郁郁而复杂——火车到站之后，他们将天各一方，儿子多乐将奔向他的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母亲沈涛，留在故乡小城继续她孤独终老的宿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山河依旧在，而故人，不再来。这里的火车之旅，是远行，也是离别。

如今，距离家乡第一次通火车，已将近十年，那曾经带着姐姐坐火车去远方的阿婆，那曾经带我第一次出远门看火车的父亲，他们都去了更远的远方。而那与我一起体验第一次火车之旅的小小孩童，也到了外出求学的年龄，乘坐火车成了家常便饭。每每去火车站接送他，便想起关于火车的许多回忆和故事，自己的，别人的，书里的，书外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也是一次远行。火车，承载着人们对于远方的向往和渴望，“咔嗒、咔嗒”从容不迫地向前行进着，既走向重逢，也走向离别；既令人欢喜期待，也使人忧伤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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