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洁
这个黎明,必将被远去的将士、邮差、走夫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惊醒。
数百年前,也是这样平平常常的黎明,一个藏在黄土高原深处的古驿站,悄悄亮起灯火,仿佛漆黑的大山睁开了眼。驿丞和驿卒,各司其职,各负其责,闹腾了好一阵子,人、马、车,鱼贯而出,涌入黑夜,转瞬就被吞没了,不见一丝踪影。黑暗是装不满的府库,大山、河水、车马、行人和货物,永远也不会使黑夜拥挤。车马的杂沓之声尚未远去,无边的黑转瞬就变得空荡荡了。
驿站门口外悬挂的那一盏长明灯,渐渐暗淡下去了。
这里是陕西省榆林市清涧县石嘴驿镇,因数百年前设置驿站而得名。石嘴驿,原名“石嘴岔驿”,始设于明洪武初年。明清时期,石嘴岔驿,北及榆塞,东通晋豫,南连汉沔,缘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明清驿道上的重要一站,由安定(子长)、延长、延川、安塞、清涧五县共同管理使用,各备驿夫走递。从延安府至榆林镇这条驿道,从肤施县金明驿开始,依次走过延长甘谷驿、延川文安驿、清涧奢延驿、清涧石嘴驿、绥德青阳驿、米脂银川驿、榆林鱼河驿,向北直达榆林镇,共计8站305公里,各个驿站之间相隔30公里、35公里、40公里、45公里不等。8个驿站,宛若漫漫旅程中点亮的一盏盏灯火。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建立组织传递信息的国家之一,驿站萌发于夏商,成形于秦汉,繁盛于唐宋,是古代专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补给、换马的场所,担负着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信息传递任务,一定程度上也是物流信息的一部分,完成着一种特定的网络传递与网络运输。
遥想当初,古老苍凉的黄土高原上,那个庞大的网络系统中,石嘴岔驿,以山川的温润,交递着南来北往的官方信息,也滋养着朴素繁盛的民间日常。一批又一批驿卒,奔走在古老的驿道上,一座座驿馆如灯火,串联起一条光明通道,带他们往,也带他们回。
后来,驿站渐渐走向式微,石嘴驿却没有被深锁山中。作为一条南北大道的重要连接点,她依然承载着南来北往的人、车、马。随着邮政事业慢慢兴起,邮驿功能逐步有所扩展,最后被新生事物取代,但“驿站”这个古老的词汇被保留下来。民间口语乃至书面表达中,“岔”字音节从唇边滑过,悄无声息地落地,化入尘土,“石嘴岔驿”被呼作“石嘴驿”,依然伴随着百姓日常与时代发展。之后多少岁月,一个又一个黎明,一支驼队刚刚远去,一串赶牲灵的铃铛又洒下一路。一个个清脆的音节,坠地有声,呼应着、回响着,荡开黑暗的夜色。
多年以后,这个深秋的黎明,青色的天幕下,起伏的山脊线渐渐凸出清晰的轮廓。山野中,灯火如星,亮着眼睛,鸡鸣狗吠,车马奔腾,古老而年轻的石嘴驿镇,还是如初景象。细雨迷蒙,我们从河的这头渡桥,走向河的对岸。我弹跳着走过一片湿漉漉的菜园子,站在一畦西红柿地旁,仰头看着一块嵌入高墙的石匾。那层老旧的黄土墙皮已剥落殆尽,一块温黄的大石匾,被众多的石头簇拥着,像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累得睡着了。匾上镌刻着“石嘴雄镇”四个大字,刻痕清晰,笔力遒劲。虽然被岁月风雨严重侵蚀,却依然雄立高墙之上。
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身着绿色邮递服,站上高墙头,向我招手。他俯下身子,指着石匾给我们看,热心地讲述着。我眯起眼睛,他高大的身躯风尘仆仆,似乎略显疲惫,仿佛正打马归来,刚刚将一封插着羽毛的邮件送入一双粗糙的大手。这样陌生而熟悉的场景,给人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退出菜园子,我疾步走上一道斜坡,来到一座老院子。三孔石窑,门窗上的绿色油漆已经褪淡;几间平房,也是旧绿色,挂一块黄色牌子——石嘴驿邮政代办所,营业时间:周一至周五10:00—16:00。本地区邮政编码:718302。门前,一辆老旧的摩托车上挂着一只旧邮包,似乎多年未取下来。他憨厚地笑着,一边拍打邮包上的泥土,一边不慌不忙地讲述,没有怨言,没有不平。
原来,这是石嘴驿邮政所。他叫李东龙,今年39岁,1997年入邮政系统工作。当年,他第一次走进清涧县高杰村乡邮电所的时候,刚刚17岁。有一次,他翻山越岭赶着去送电报,返回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一个人在山上走,很害怕,又不敢放开声,就低声哭。山路蜿蜒,很晚才走到外婆家,他怕得出了几身冷汗。1999年,他调入石嘴驿镇邮电所。当时有三名员工,后来老邮递员都退休了,就剩了他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的邮政所。
二十多年过去了,从17岁走到39岁,一个胆小青涩的少年磨练成稳重成熟的汉子。一个人的邮政所,他守着一辆老旧的摩托车,守着一批批新旧更替的邮件,带着它们抵达,或远送它们,从此地出发。
一骑绝尘烟卷过数百年,多少年来,石嘴驿,这个古老的驿站,马蹄奔过,驼队走过,牛车碾过,走夫的赤脚踏过,一群蚂蚁多次搬家。一条漫漫长路,穿山、钻沟、过河,连着山内的村庄,也通向外面的世界。很多故事走完了,很多故事又在续写。而今,石嘴驿镇依然端坐原点,辐射出枣林子沟、盆子沟、柳沟、西沟、牛家沟、惠家沟、贾家沟、桥渠、冯家渠、张家渠、王家堡、康家湾、拓家湾、王家砭、师家川、吴家河、徐家河、慕家河、糜山河、盘石岔、二郎岔、神嘴、榆湾子、宋家坪、呼家塔……这些以沟、渠、堡、湾、砭、川、河、岔、嘴、坪等地理名词命名的村庄,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王家堡,这是一个平凡世界里的平凡村庄。70年前,一个小孩诞生在黄土坡上一孔老窑洞里,忍受着饥饿和贫寒,长大成人,给世界留了一个平凡的世界;70年后,他依然站在村庄老院,手指间,一支青烟袅袅,抽不尽人间慈悲。村前那条河水流淌不息,河水两岸,石头砌成一道长墙,嵌入院落、门洞、石窑、石碾和石磨。这些独具特色的陕北民间文化元素,和着潺潺水流,柔软着岁月沧桑。
深秋傍晚,那个被村民亲切地称作“包工头”的石嘴驿镇杨贺书记,一双运动鞋,沾满泥巴。他走过一个个施工现场,细细查看,耐心叮嘱,角角落落,不肯放过。他用包扎过的手指,指着一块大理石上的四个大字——路遥小镇,一脸兴奋地与我们畅谈那个古典而现代的“驿站”之梦。这位蛰居黄土高原腹地的诗人,他藏得住指骨断裂的疼痛,却藏不住对石嘴驿的深爱。重新开启石嘴驿这个古老的“驿站”之门,唤醒尘封千年的过往,并让它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是始终搁放在他心头的“小九九”。
邮,古时繁体写为“郵”。“郵”,即边陲城邑。这个字,一旦担负了往来传递的事务,便不只是边陲城邑的小角色。它以点串线,交错牵连,形成一个细密的大网络,网络地域,传递信息,交互文化,擎举着文明之火,在历史舞台上,灼灼而亮,再未熄灭,再未退出。
很多年过去了,石嘴驿镇,虽然早已失却了当初的驿站功能,但历史不曾遗落这个山河秀美的地方,她依然是那个传递文明星火的边陲小镇。不管是“石嘴雄镇”,还是“路遥小镇”,一个古老驿站的前世今生,延续着一个又一个民生传奇,马蹄和脚步声,猎猎生风。
浓深的夜色中,不知今夕何夕。那一盏盏红灯笼,那染着风霜的马车和木铎声,把那些遥远的故人和故事带到面前,不自觉就成为其中的一个。仿佛耳闻车辚辚、马萧萧,一队又一队征人,自远而近,自近而远;一批批官员、商人、脚夫,在此打尖儿歇脚后,整装再行,北上,或者南下,走向通途。
有人说:苍龙以海为驿,蛟蟒以池为驿,鹰隼以天地为驿,人类则以红尘逆旅为驿。倘若坐在石嘴驿“路遥小镇”隔世的光阴里,你会欣喜地发现,当时间的水流过滤了岁月的泥沙,我们终究渴望回到的地方,依然是站在清水之畔,说一些朴素的话,抱紧一怀真诚暖意。
远方的朋友,请来石嘴驿吧,在“路遥小镇”做一场诗意的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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