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生命最后的日子

□新时报记者 徐敏

1992年11月17日早晨，关中大地灰蒙蒙的一片，太阳刚露了一下红扑扑的笑脸就迅速藏进云里。这一天，路遥离世。在《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后，这位风光无限、雄心万丈的著名作家突然患上严重疾病，还接连经历了经济拮据、婚姻破裂、兄弟失和等等人间痛苦。

作家航宇是路遥的同事、朋友，在路遥生命最后的两年，他如亲人般陪伴照顾路遥，也见证了路遥最后的沉重、抗争和无奈。这些都被记录在航宇新作《路遥的时间》这本书里。

他是如此渴望茅盾文学奖

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距离路遥去世20个月。

这一年，对于每一位实力派作家来说都十分振奋，推迟了两年的中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工作，在年初启动。这时候的路遥已经创作出了数篇轰动文坛的中篇小说，如《在困难的日子里》《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等，并用6年的时间完成了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茅盾文学奖评选启动后，这部百万字小说已经被选送到中国作协茅盾文学奖评选办公室。

在路遥生命的最后几年，航宇是陕西作协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和路遥关系甚笃。他在《路遥的时间》一书中介绍，茅盾文学奖评选之初，路遥这位刚强的陕北汉子看似平静如水，实际上内心确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不怎么愿意跟人交流，一个人在院子里默默地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航宇在书中回忆。

路遥如此渴望茅盾文学奖，除了付出了6年心血创作之外，也和《平凡的世界》曲折的出版过程有关。1986年，路遥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第一部后，将书稿交给当时活跃于文坛的《当代》杂志社的青年编辑周昌义。遗憾的是，这位青年编辑对这部书稿毫无兴趣。不久，作家出版社一名编辑来陕组稿，看了路遥的书稿后也十分冷淡。后来，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李金玉来陕寻访贾平凹的《浮躁》而不得，意外看到了《平凡的世界》。在她的不懈坚持和艰难斡旋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终于出版。即便出版后，这部作品仍然一度饱受诟病，1987年在北京举行的作品研讨会上，评论家们对《平凡的世界》几乎进行了全盘否定，有人甚至说“真难想象《平凡的世界》是出自《人生》的作者之手”。直到这本书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制作成广播版播出，得到了读者的一致好评，评论家和文坛才改变了看法。

长时间心急火燎的路遥终于听到“官宣”的获奖消息后，说，“当我听到《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消息，心情激动得就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没有亲人陪伴的病房日子

1992年8月，路遥在延安入院。距离去世3个月。

在此之前不久，路遥的妻子林达和女儿路远从北京来到陕西，林达此行是想和路遥办理离婚手续。其实从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路遥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不适的症状，只是他自己并未重视也没有对外宣扬。女儿来到身边之后没几天，8月4日，路遥委托航宇给他买一张去延安的火车卧铺票，说“在延安休息十天就回来”。然而，病魔快速地吞噬着他的意志，从西安到延安九个多小时的长途旅行，路遥连水也没喝一口，就在卧铺上躺了九个多小时。火车到站时，路遥已经没有力气从车上下来，朋友李志强爬上火车将他慢慢搀扶下来。正如路遥自己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记录的，“我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此时，路遥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

路遥随即住进了延安医院接受治疗。8月8日，医院确诊路遥为“肝硬化腹水，肝硬化晚期，随时有生命危险”。与此同时，他还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服用失眠药和更换睡眠环境都毫无用处。连时间都变得缓慢的病痛中，躺在病床上的路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甚至亲人的一句问候也听不到。航宇提出把他母亲接来探病，路遥又以“母亲离家父亲吃不上饭”拒绝。然而几天之后，路遥却提出想回清涧老家，因为“想母亲了”。8月23日，路遥的弟弟王天乐终于从西安赶到延安探望哥哥。

然而，目睹了这一切的航宇发现，兄弟俩相见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融洽。或许是路遥埋怨弟弟不早来看他，或许还有别的误会，路遥对弟弟很冷漠。而王天乐此时也没有给路遥应有的亲情和温暖，甚至又发生了几句口角之后离开了医院。弟弟离开后路遥情绪爆发，不吃饭不说话。几天后，路遥最小的弟弟九娃来到医院，兄弟俩相拥大哭。九娃是路遥最珍视的小弟，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他还不惜四处求人，只为能给小弟安排一份工作。那一晚，九娃陪着路遥度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经历了一场腹部剧烈疼痛、生命敲响警钟的艰难挣扎后，9月初，路遥不得已返回西安继续治疗。

对命运的无情只有悲伤和感叹

1992年11月，路遥去世。

这年冬天，西安很久没有下雪了。天气不是太冷，有些干燥。路遥住院治疗的时间不短了，可是效果一点也不明显，仍然无法下地。这个月月初，路遥的情绪还算稳定，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不过在航宇看来，他只是把痛苦和忧愁深深埋在心里，常常表现为一种可怕的沉默。路遥这种外强内弱的性格成就了他宏伟的文学事业，也毁了他年轻的生命。面对所经历的一些困惑和挫折，他不能用委婉的方式释放自己内心的痛苦彷徨，只能用嗜烟如命般的残酷手段摧毁着自己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这年11月15日，在西安西京医院传染科住院的路遥，再也没有了生龙活虎的样子。这名只有四十二岁的中年人，精神彻底垮下来，脸色没有一丝血色和光泽。他紧闭着双眼，拒绝吃任何东西，苟延残喘地躺在病床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呻吟。11月16日，路遥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模糊得分辨不出任何人，对肆虐的病魔完全失去了招架的能力。整整一天，路遥百般痛苦地呼吸着，可是仍然没有人意识到他马上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17日凌晨，航宇记录，“路遥完全失去了一个作家的尊严和矜持，不停地在病床上大喊大叫”。九娃爬到床上把哥哥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到哥哥的身体已经有些冰凉，额头上却不断沁出汗水珠子。九娃立即叫来了值班医生，奇怪的是医生却查不出什么，只能决定天亮后进一步会诊。

痛苦中的路遥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口干舌燥，一杯接一杯地不停地喝水，并要求九娃把他挪到病房地板上，看能否减轻他的痛苦。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痛苦丝毫不能减轻，他喊叫着他的弟弟：“九娃，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呀……”无能为力的九娃，只能紧紧抱着凄惨喊叫的大哥，泪流满面却毫无办法。凌晨6点10分，尽管医护人员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紧张抢救，依然没有挽回路遥的生命。1992年11月17日8时20分，文坛上璀璨耀眼的明星路遥离世。

或许正如路遥自己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所说，“我对命运的无情只有悲伤和感叹。是的，这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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