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诗重读似还乡

这是《人民日报》1989年4月28日第8版“大地”副刊头条《舒芜答陈肩》版面截图。

我少小离家，少年负笈京华，及长南下广东，正如苏东坡诗所谓“身行万里半天下”，至今离乡已逾卅载。

近年回玉林颇为频繁，多次参加中国（玉林）中医药博览会，为此间亲友诊脉，发掘民间医药。今年又为容州古城策划迎春征联。玉林是岭南历史文化名城，从文化创意到文旅康养产业，我愿“借箸为君一筹”，为玉林故乡略尽绵力。

《玉林日报》友人命题，希望我谈谈如何欣赏乃至创作对联，此是大题目，引起我深度思考。

史家陈寅恪先生曾为清华大学招生出国文试题，出联征对，他认为对对子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国文程度。陈先生学贯中西，通晓多种外语，他拈出中文独有的特色，那就是对联，为世界各国文字所无。短短一副对联，可以蕴含丰富意象，深刻内涵，言有尽而意无穷。

容州古城征联揭晓当天，《玉林日报》发表由我执笔撰写的“评委卮言”《评联的原则与境界》，文中说：“联亦以境界为最上，当今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的对联罕见。全国新建仿古建筑、宫观寺庙，所题对联大多不通，这是近百年来文化断层的遗留问题，文化复兴，任重道远。”

“吟诗作对是中国传统文人学者的基本修养，雅人深致，斟古斟今，兰亭逸响，曲水流觴，令人神往不已。经过神州浩劫、瓦釜雷鸣之后，重奏黄钟大吕之声，楹联创作独具特色，这是文化复兴题中应有之义。”

如何创作、鉴赏对联？我认为必须从学诗入手，可借孔子名言：“不学诗，无以言。”《评联的原则与境界》文中又说：“有创作经验的诗人联家都知道，只有对历代名作熟极而流，才能熟练掌握诗律联律，出口成章，出手就对，大匠必依规距以成方圆。在合乎联律的基础之上，就看对联的词采与境界，词藻丰赡，境界高远，方为佳构，从寥寥几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学识、修养与阅历。”

这是我个人读书创作的经验之谈，真知出于实钱，若要鉴赏对联，最理想的状况是能自作，首先熟读历代诗歌名作，取法乎上，立志须高。

我不妨野人献曝，回顾个人自学古典诗词的经过。

我上小学时就酷爱古典诗词，上初中时学会吟诗作对，熟读《唐诗三百首》与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钱先生以文言文写作的名著《谈艺录》给我启发最大。我北上京华求学之后，二十岁前所作旧诗承蒙钱先生奖饰逾恒，成为他学生的学生，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写旧诗要有国学根柢，要有学问，旧诗才能写得典雅蕴藉。我先学古诗，后学中医，我发现学诗学医颇有相通之处。玉林民间有中医传统，如果刮痧算行医，我四五岁就开始行医了。祖父教我刮痧，病人反响甚佳，说我的童子手很灵，既有力又专注。及长才读中医经典，我发现学诗与学医相通之处。学诗要从诗圣杜甫入手，上溯诗经、楚辞、汉魏六朝古诗，取法乎上。学医要从医圣张仲景《伤寒论》入手，上溯《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学诗学医，从经典入手，由难到易，顺流而下，才能高屋建瓴。

学诗如从《声律启蒙》入手，只读近人的浅薄的小诗，终生难登旧诗的大雅之堂。学医如从《汤头歌》入手，受中医药大学教科书局限，终身难入中华医学的堂奥。

传统中医的传承，学徒跟师抄方的同时，在师父指导下学诊脉开方，逐步升堂入室。学旧诗亦同理，边学边写，会创作旧诗，鉴赏旧诗才得个中三昧。

少年所作旧诗，值得保留的不多。我十九岁时，著名学者、作家舒芜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公开信评论我的旧诗。《人民日报》1989年4月28日第8版，头条是《舒芜答陈肩》公开信，信中说：“您的五首诗，特别是挽梁漱溟先生三首，是相当成熟的。诗中如‘岂知立马燕山日，竟是乘桴沧海时’‘胸有万言书未上，诸君何以答升平’等句，寄兴深微，足以表现梁漱溟先生的卓特，确是佳句。”

《舒芜答陈肩》开篇说：“我的小文《听其言而观其行》在《人民日报》2月27日（指1989年）发表的当天晚上，我就接到素不相识的您的电话，指出我凭记忆引用汪精卫那首诗‘舵楼倚侧风正恶’有两个字错了，应是‘舵楼倚仄风仍恶’，我马上回忆起来，您的指教是对的。我原以为您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才会注意并牢记汪精卫那首诗。”当他得知我年方十九时，“不禁大吃一惊！”

钱锺书先生当时也看了《舒芜答陈肩》，并且记住了，过了几年，他还问栾贵明先生：“陈肩跟舒芜是什么关系？”

1980年代未有互联网，电视也不普及。《人民日报》是全国发行量与影响力最大的媒体，《舒芜答陈肩》发表后，《人民日报》给我转来一大袋读者来信。

1989年6月，我从北京回到玉林，去看时任县级玉林市委党校王谱文校长（他后来任玉林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玉林市工商局局长），他看到《人民日报》发表名家文章逾扬我，大为叹赏，他笑说：“可惜你的衣服不够时尚，差点就成了衣锦还乡了！”

32年过去了，王校长调侃我的话如在耳边，至今一事无成，愧对江东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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