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野
眼睛是个小容器,但盛满天地万物和人间百态。打开奥秘的瓶盖,我看到孤独的鲁迅,看到充满愁绪的烟雾里,他的凝视——揪心而辽远!
鲁迅一直是现当代作品中,入选教材最多的作家。我知道他不是因为课堂,不是因为生产队饲养室里藏着的把脸涂黑的“小人书”,也不是因为挂在木格窗上的像坏掉了嗓子的小广播。我知道他竟是因为一部令人感伤的彩色故事片。
那是个冬天,节令抖着身子已晃入大寒,阴冷得仿佛能把人说出的话语冻住。有谁能想到,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颠簸着,是公社的放映队来了!十里八乡的人都追赶着夜色,簇拥在我们的大院里,说过年、谈庄稼、叙粮食……他们大多戴着硕大的火车头帽,裹着略带油污的羊皮袄,穿着粗笨而磨出小洞的毡鞋,最具乡土形象的,就是卷舒着快意的各种“旱烟锅”。我听见邻村的兽医老蒋高喊着:“噢!鲁迅、鲁迅、鲁迅的小说啊……”他惊讶极了,发紫的兔唇还未闭上,沾着红灯笼颜色的片名,就闪现出来了。放映员老呼搓着皴裂的双手,猛猛地哈着热气,欢愉的样子:“快过年了,给老乡们看《祝福》,祝福你们哟!”
乡亲们当初以为这是个喜剧片,竟没想到效果催泪,竟是在道祥林嫂一生的悲惨遭遇。我的母亲没啥文化,更不懂影视艺术。我看不清她温婉而祥和的脸孔,只感到她紧紧地抱着我,惊谎地说:“嗨!怕死人了,怕死人了……”而我那时只有六七岁,看到祥林嫂怒砍门槛,阴森的神像接连闪出,吓得捂着脸哭闹不止。“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魂灵?一个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魂灵?告诉我!告诉我……”我听到祥林嫂内心寂灭般的呼告,看到踉跄的她倒在地上,身后是她挎过的放个空碗的篮子,还有她拄过的比身子还长的一根竹竿……从老乡们的感慨声中落幕,天空也出奇地飘起了雪花,而且比电影里下得更大。往事如刀割,我一直铭记着这部刺痛人心的电影;铭记着那夜颤巍巍的大地,白得像穿上孝衫,祭奠着那个时代祥林嫂式的苦楚妇女;铭记着严正的鲁迅内心里疯长着疼痛和斗志的凝视。
待我念上小学,在没有围墙的简陋的村学里,我同样是散淡又快活的。想不到,我有缘在那里和鲁迅“重逢”。他笔下的《少年闰土》,走进课本,走进了我们孩童的内心。捕鸟雀、捡贝壳、捉小鱼、刺灰猹……给了我们一个新乡土世界。我真的没想到,内心沉重的鲁迅不见了,轻松的他炼铸的友情,令人惊奇和感念。我喜欢上了鲁迅,他宛若站在路途,我像个汗流浃背的运动员,他总是挥着手为我不停地欢呼。在初中那个点上,鲁迅的散文再次感染了我,他描述了色调不同,情韵各异的两大景别,突出三味书屋充满着笑影和谐趣,激发少儿成长中的快乐天性。我在插图上逗留了很长时间,鲁迅看着我,眼神直直的。我感觉出他的凝视,折射出阴郁和不安,与他的年纪是那么的不符。
鲁迅作品入选各类教材的总量,在高中最多,偏向于小说和杂文,篇幅变长了,难度也变大了。除去心灵深处曾震撼过我的《祝福》,给我感受最深的还有两篇:一篇是《阿Q正传》,这是鲁迅对当时病态国民性的一次形象刻画和有力清算;一篇是《纪念刘和珍君》,我从中感受出鲁迅内心的烛火,有着精神的烈焰,能将漆漆黑夜照亮。从喜欢上鲁迅的散文、迷上他的小说、沉湎于他的杂文。我的课外阅读变成一个标准的“鲁迅迷”,进而失控地入侵课堂,我把鲁迅的书籍全部放在桌兜里,并且还硬着头皮占用了同桌的一部分。我常藏在教室里,放倒凳子看小说,不料被副校长的眼睛“捕获”。我的班主任对这事不以为然,他大概觉得这是我备战高考的一种巧妙安排,而且他一直认为,看小说也是提高语文技艺的有效途径。没想到,升旗大会上,校长将我批评了一番。此后因为看小说,我还遭受过更大的打击。有趣的是,看小说也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那年高考的阅读题竟是鲁迅的作品。在人生的又一节点上,我想到与鲁迅的机缘是多么难得;看到课本插页里的他,对苦难中国和觉醒精神的凝视,令我沉痛而警省。
像个被拘禁的人得到释放,我越入充满生机和浪漫的师范校园,从身体到心灵都全面松绑。在时光织就的大网里,我是一个悄悄的捕获者。从那时起,我对鲁迅越发沉迷了,开始收集有关他的不同版本的各种书籍,甚至还收藏了他的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美术作品。有一天暮色袭来,班长在操场上老远叫我:“哎!梦野,赶快去门房取包裹。”我当时有点惊讶,刚到校才逾两月,外面谁会知道我在这里呢?“寄的是两本书吧!”耷拉着眼镜的收发员,边递包裹边露出诡秘的笑意,“估计是个女生噢!”。我当时羞赧极了,刹那间脸就红了,竟忘了招呼就跑开了。坐在花池边,在松树的掩护下,我看到了醒目的字迹,大大的、粗粗的、方方的,我猜想也应该是个女生。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意外的惊喜来了,竟是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鲁迅小说选》,恰恰我还没有这个版本。我翻来翻去,没有看到寄件人信息。我想是不是榆林报社以名著来抵稿费的?正当我不再为这事纠结时,我又收到一个包裹,邮戳还是榆林。这本《两地书》,素朴但充满情调,我拿起来扇着,粉脂味淡淡的,还能模糊地看出指纹的痕迹。我的身边簇拥着很多人,只知鲁迅,不识许广平;有人张大嘴巴:“噢!鲁迅还浪漫了,梦野还浪漫了……”缘分像春和夏似的,总会在谷雨时落入种子,将节令凝就在一起。全校创作竞赛颁奖典礼举行,有个颇有民国妆扮的女生,径直向我走来:“梦野,你收到鲁迅的书了吗?”她声音低得好像刚能传出齿缝。我有些诧异地说:“啊……收到了,谢谢!”第一次和她相随着去看沙漠,我拿着那本《两地书》,鲁许两人在封皮上面对着。我看到了鲁迅的凝视,像全心培育的生命树,总能在婚姻翘艳的枝头,结出时代赋予爱情的鲜活内涵的果实。
分配在神木南乡教书,像折断了我的翅膀。在我备受煎熬的日子里,总有鲁迅陪伴着,他看似不开口,但对我说了好多的话;看似眼神有点游走,但实际一直凝视着我。在很多个猫头鹰哀泣的夜里,我竟梦见了鲁迅,梦见凝视的鲁迅,坐在我的学生们中间,期许的眼神令人感奋和感恩,我心灵逐渐得到安抚。机会闪电般的来了,有种刺目后的眩晕,每个学区选拔一名教师,参加暑期里全县的赛讲,最优秀者调入城里。我抽到了鲁迅的《友邦惊诧论》,讲论文出彩是很困难的,况且听课者是随机在操场上叫来的,他们带着情绪的稚嫩的脸庞,无法面对高深的文章,心中全想的是最终谁输谁赢的足球。落选在意料之中,看到金色的秋天向大地弯下腰来,我还是瘪薄的谷子,内心是无比的落魄和绝望。在人生的关键节点上,还是鲁迅拯救了我,我挚爱的文学拯救了我;有个赏识我的人,悄悄给我培土,我的绿意终于飞扬在小城的街道上。
我心中的文学之树,在楼缝里悦然地生长。从阳光和雨露中,我有幸赴鲁迅文学院深造,报到的那天,我撞见了有着巨大思想遗产的“鲁迅”,在教学楼大厅高高的墙壁前。他被一面旗帜托举着,而且高过头顶。他的皮肤是铜褐色的,仿佛刚从战场上归来,瘦削的脸上竟有肌肉暴突,我看出他的愤怒和雄心。他的凝视就是大浪冲堤,一副绝决的样子。那是我看到鲁迅最沧桑的一次,最悲壮的一次,也是最令我心痛的一次。在鲁院里,我学习研究了鲁迅的大量书籍,钻进通向他的时光隧道里,我搜寻到文学的和煦阳光。那样的环境里,讲授鲁迅是多么神圣、多么道义、而又多么凝聚人心的事情。画家陈丹青最后登台,他留着鲁迅的短发,中式黑衫,布扣古朴而很打眼,那高论我一直记着:“当时的时代确实需要鲁迅式的人物,探秘鲁迅是全社会的事情。他是诸多方面的典范,让我们在那个时代,没有一个人会比他做得更好……”鲁迅的人格魅力和作品高度深入人心,我和文友们在极短的时间内,造访了鲁迅生活和供职的地方,八道湾、砖塔胡同、阜城门胡同、教育部、北大、北师大……我甚至和北影的同学余欢还远行到他避难的厦门、广东和上海,在他喜欢的松柏、香樟、紫藤、广玉兰间,寻找他生前伤痛的影子和精神的困境。惜别鲁院是一个凌晨,京城好像还在睡梦中,我独自伫立在大厅,面对早已醒来的鲁迅,我看见他的凝视揪心而辽远,我的眼里噙满泪花。
如果说英国不能没有莎士比亚,那么我们的民族则不能没有鲁迅。毛泽东曾这样论述:“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来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
凝视是一种思想的觉醒和精神的超越,有着审视当下和终极关怀的意味。鲁迅的一生是凝视的,有多少人会像他那样,能凝视到永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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