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教可风陈凤魂 兼艾希淳撰陈凤墓志铭赏析

常文树

榆林，史上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汇处，千百年来留下了不同民族和平交融的无数赞歌，也产生了抵御异族入侵的无数英雄。明朝嘉靖三十六年三月的延绥镇（也称榆林镇）常乐堡保卫战中英勇牺牲的延绥协守副总兵、葭州人陈凤，被巡抚延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石永称赞为“世教可风”的英雄，死后被朝廷追赠“右军都督府左都督”一品衔，谥“忠壮”。陈凤家族世代从军，为保卫家国甘愿马革裹尸的精神，堪与宋时的折家将、杨家将、高家将比肩，同为陕北大地上的千古英烈。

米脂进士艾希淳400多年前撰写的陈凤墓志铭，前些年出土后，被榆阳区文体局录入2015年版《大美榆阳——文化文物旅游荟萃》一书，成了很好的爱国主义教材。在赏析该文前，笔者参照墓志影印件，对重要内容及墓志缺损、剥落处加以注释和说明。这些注释和说明，直接用括号方式贴后，以便读者能够更加方便地阅读全文，了解陈凤将军的英雄业绩。原文及校注如下：

《右军都督府左都督、谥□□（原文此处空两格，应该是朝廷谥号迟于埋葬时间。经查〈延绥镇志·纪事〉谥为“忠壮”，下同）、松泉陈公墓志铭》

赐进士出身、通议大夫、户部右侍郎、致仕前奉敕提督紫荆等关、巡抚保定等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古银西麓艾希淳撰（艾希淳，米脂第一位进士；古银，即古银州，这里代指米脂；西麓为其号），赐进士、大中大夫、陕西布政司左参政、永石张玭书（张玭，山西永石，今吕梁市离石区人，与艾希淳同为嘉靖十四年进士；原文“玭”字左旁剥落不清），赐进士、中宪大夫、山西等处提刑按察司副使、前翰林院庶吉士、榆阳月梧何城篆（何城，号月梧，榆阳人，嘉靖十一年进士）。

余昔在邑庠，陈公尚微，与之识面，未甚悉其名。余滥竽仕籍，公亦发迹疆场，忽分符制阃外矣（很快就掌管一支军队，参与保卫京畿的安全。符，兵符，亦称虎符；阃外，指京城外的地方），窃讶其声誉烨然，犹未悉公之才也。癸丑（嘉靖三十二年，1553）秋，虏拥众号三十万，窥关南，欲渡紫荆。余督兵扼飞狐口，相持七日夜，虏师老（虏敌军队疲劳，士气低落），遁矣。虑我之蹑其后也，留精骑以殿（殿后，断后）。公提兵自涿、易来援，谍者曰：“虏众虽退，断后皆鹞子军（战斗力强悍的骑兵部队），思决一逞而去，师可驻，毋轻出。”公曰：“成师以出，及虏而返，虏志将益横。当踰险，观兵自为战守，纵归路不遏，彼触藩（比喻碰壁）之后，吾掎其角，蔑（无，没有）不困矣。”遂鼓行。出浮图峪，虏麾铁骑来战，公以劲兵迎击之，扑杀移时（超过一个时辰）。虏愤甚，引却?众（撤退时掠夺民众财物。?，同掠。此处剥落严重，但从“各”字头及上下文意可以推出），欲甘心焉。公已令人先择地，严鱼猎以待（张网设伏，严阵以待）矣。时，有援兵踵其后者，闻虏之去，不虞（没料到）虏之来；见公之出，不知公之有算也；为虏所乘，竟不能成列。微公（如果没有陈凤公），则全师覆矣。余是以知公之才有大过人者。余解组归田里（我辞官回乡），公讯使面遗（此处后两字剥落严重，“面”字只能看清一横），谦光雅度，一如微时，不自谓身之为大将也。又知公之德量，不与浅俗同。方拟为国长城，大星陨矣，伤哉！

冢器（长子）守仁，拄杖远来，持享生状请志（拿着简历请求撰写墓志铭。“享”字用的是异体“亯”，非“高”字），泣尽而血继之，乃不果辞。掇其凡以著於篇焉。陈氏，延安之葭州葭芦都人。始祖，谷加，洪武初，收集绥德卫左所军；曾祖，祥；祖，安，以军功升小旗；父，子秀，母，申氏，生公。结发补旗，后累功升指挥使，公劳效日著，荐者交章。乙巳（嘉靖二十四年，1545），超拜大同游击将军。越明年，进领南路左参将，寻调改中路。踰年，复改延绥西路。未几，进秩副将，协守延绥。是皆为要地抡才（选才），必置利器於盘错，不使自有馀也。己巳（应为“己酉”之笔误，嘉靖45年中，没有己巳年。大同总兵周尚文死于嘉靖二十八年，即1549年，为己酉年），大同总兵周尚文瘁於边廷，推难於继者。司马部（即兵部）谓公前后膺荐数十，揄扬极一时之选，疏公名，遂得简注（于是得到皇上的关注。“简注”二字顶格写，故如此翻译），传制敕（传授圣旨命令。制，只为宣示百官的圣旨；敕，皇帝的命令）挂征西前将军印。入辕门指挥未定，北风已兢（强劲），黠胡（狡猾的胡虏）扫境南牧矣。公已被命（接受任命），不得辞其责，坐落职归（定罪削职回家）。庚戌（嘉靖二十九年，1550），虏犯顺（顺天府，北京地区），起公入卫。命下，即以公为京营佐击，寻改游击，领固原入卫，兵驻畿甸。癸丑（嘉靖三十二年，1553），浮图之役，上其功，蒙钦赏（受到皇上赏赐），进秩署中督府衔，仍领游击事，更番备卫。甲寅（嘉靖三十三年，1554），乃复公延绥协守副总兵，於兹三载矣。将士同甘苦，丑虏惮威名，首功无算，剡荐益多（上疏举荐越发增多），重镇实赖之。

丁巳春暮（嘉靖三十六年三月，1557），虏非时分两道：一自镇西永靖墩入，公驰至力战阻回；一自镇东常乐堡入，游击兵御之不利，公复驰赴，接战於黑河口白厓墩下，虏避公，引去倒攻，游兵营将溃，公挺身骤马往救之，为虏所识。陷重围中，子守义突围直前，父子殊死战，身相翊蔽，奋刃大呼，虏披靡夺气，开而复合者数四，遂北遁，不敢南下。公头被刃，伤剧甚。守义面无完形，舁回（被人抬回）。守仁请后事，公微张目曰：“吾得死所，当以马革裹之。守义倘可甦（苏醒），若等同心报国，无他嘱。”正冠而终於寝。抚台石公（延绥巡抚石永公）谓：“公之忠义，不独功当禄，而世教可风（社会教育，可以陈凤为典型来感化人）也。”檄臬司杨公廉（晓谕主管司法和官吏考核的杨廉公），实以［奏］［闻］，朝野共惜，［圣］心愍然（墓志此处缺损，方框内三字系据顶格书写和上下文意补出。“奏闻”二字，按古代书写习惯，还可以写作“事闻”，即臣下将情事报告帝王）。特赠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御给祭葬，仍立祠榆镇，令有司时享之。赐以祠额，谥曰［忠］［壮］。荫守义以世袭指挥佥事，加升三级。呜呼，主恩如天，公目当瞑地下矣。

公，讳凤，字时周，别号松泉。貌伟而心良，孝友勤俭，睦族起家，盖由困而亨者。生於弘治辛亥（1491年），卒于嘉靖丁巳，享年六十七岁。配刘氏，先公卒，继张氏、董氏，妾党氏。子四：长，守仁，应袭，娶参将王爵女；次，守义，聘陕西镇守总兵官曹世忠女；次，守礼，聘知县杨澜女；次，守智；俱张出。女二：长，适百户王珊，刘出；次，适守备王輓，张出。孙男一：撞哥；孙女一：聘延绥镇守都督李辅男可达嫡子。卜兹八月十六日，葬於镇城南十里硬地梁之东原，刘氏祔（原配刘氏与其合葬）。

铭曰：沔彼葭芦，大河之阳。笃生陈氏，长发其祥。欝欝者松，泉出其右。丕振武功，克昌厥后。风霜苦乐，险阻艰难。廿年执戟，万里登壇。奠我疆圉，驱彼胡羯。振旅西还，载驰东北。蜂虿有毒，大星陨营。父忠子孝，虽死犹生。台臣入告，惟公之烈。异数荣恩，旌功显节。有子式谷（赐以福禄），卜兆城南。起公幽思，长寝永甘。

嘉靖三十六年，岁次丁巳八月十六日，孝子都指挥陈守仁、守义、守礼、守智泣血立石。

该墓志铭，为迄今发现米脂籍进士艾希淳最后的作品。艾希淳刚被提拔入朝做户部右侍郎三个多月，就受到把持朝政的大奸臣严嵩排挤，嘉靖三十五年三月欲“斥罢”其官职，皇帝下旨“调外任”。不阿权贵的艾希淳，干脆上疏皇帝，请求致仕，四月初一得到批准，解组归里。他传世的作品虽然不多，但他每每用散文的笔法撰写碑记和墓志铭这种应用文，大胆突破，将自己的情感渗透在字里行间，既遵从文体格式又写得开合自如，得心应手，篇篇感人至深。

陈凤墓志铭正文共分五段，重点在第一段和第三段，其余为文体格式内容。

第一段开头即不落窠臼，不从某人名讳字号某地人高曾祖父某某某写起，而是首先概述陈凤将军的成长史。为避免平铺直述，作者以与其交往为线索，以情带事，写得跌宕起伏。从少时“识其面”“不悉其名”的“陈公尚微”落墨，先抑下一笔。然后用一“忽”字扬起，突出了出身于基层军人的陈凤竟然已为一支军队的统帅，奉命入卫京畿，但只是“讶其声誉烨然”而已，因“未识公之才也”，再抑下一笔。最后写艾希淳自己作为提督紫荆等关的前线指挥，亲见陈凤在嘉靖三十二年的浮图峪之战中的超人见解和巧妙战法，以“余是以知公之才有大过人者”作结，再次扬起，凸显了陈凤是名副其实的一员有谋有勇的战将。在惜墨如金的墓志中，寥寥几笔，却顿生波澜，扣人心弦，足见其行文手法之高妙。然而，作者没有就此打住，接下来插一笔自己辞官落架后，陈凤依然不忘旧情，突出陈凤谦以下人的德量，以二人多年的交情做铺垫，顺势将情感推向高潮，“方拟为国长城，大星陨矣，伤哉！”赞扬惋惜痛悼之情喷涌而出，写得声泪俱下，惊泣鬼神，足使陈凤忠壮之魂，感染读者铁石之心！

第三段写陈凤常乐堡之战。

运笔老到的艾希淳，在叙述陈凤简历时，以事带情，重点放在了常乐堡保卫战。明代九边重镇延绥镇的协守副总兵陈凤，面对强虏，毫无惧色；挺身骤马，视死如归；父子相翊，英勇搏杀；战马嘶鸣之声，刀枪相格之声，将士喊杀之声，仿佛回响在读者耳边；战斗的惨烈场面，写得绘声绘色，令人扼腕；陈凤忠勇壮烈的英雄形象，仿佛屹立在读者面前。写完老将军之行，再听老将军之言，“同心报国”的铮铮遗嘱，何逊他千古英雄，只叫你热血沸腾！朝廷谥号忠壮，当矣；将军永辉青史，必也！

读艾希淳的文章，不仅能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如见作者，如见笔下的主人公，更能让读者的心灵与之碰撞，与之交流，与之共鸣，而这，不正是文章最高的艺术境界吗？

400多年前，艾希淳以如椽大笔，讴歌英烈，为陈凤写下这篇悲壮雄浑的墓志铭，得益于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墓志铭这种应用文体，在语言表达方式上，一般以记叙和说明为主，而作者却能娴熟地将描写、议论和抒情与记叙、说明融为一体，真实而立体般地表现了陈凤大将军的形象，放活了文体，写活了人物，激活了读者，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与感染力，堪称墓志铭中史诗般的作品。

欣赏之余，联想到无数先烈用生命保卫的这块热土，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是沧海桑田，感慨无际。遂以铭文句式作结：掩卷遐思，情难以穷；陈凤之魂，世教可风。我辈之责，学习英雄；忠心报国，赓续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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