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父女诗作说略

李能俍

中国无愧为诗的国度，自古以来，即使是粗通文墨者，也常以诗言志，借诗抒怀。李自成起义前曾做过传递公文的驿卒，应能识文断字，何况他后来成就了推翻明王朝的惊天大业，自然更是免不了吟咏。据笔者所知，传为李自成所作之诗为数不少，其中真伪相杂，尚待研判。这些诗主要作于其隐身商洛山期间、永昌年间及起义前居米脂故乡期间，另有一批诗发现于湖南石门夹山寺，或谓亦为李自成所作。

先看其作于商洛山的诗篇。明崇祯十年（1637），李自成兵败潼关，率将领刘宗敏残部十七人躲入陕西商洛山中年余，第二年复出山征战。其间留存下来的诗有二首。一首题为《商洛偶吟》：

剑光闪闪亘长虹，百怪惊逃竟避锋。

点缀江山无限景，吟身疑在画图中。

另一首题为《驻商洛》：

收拾残破费经营，暂驻商洛苦练兵。

月夜贪看击剑晚，星晨风送马蹄轻。

两首诗题旨相似，均抒写舞剑练兵、伺机再起的雄心壮志，其中“画图中”“马蹄轻”等语尤显乐观之态与不屈之志。隐居深山，兵戈暂息，李自成此时有暇作诗，所作应不止二篇，可能多已失传。笔者还看到一首题为《游商洛山》的诗：“幽径悬岩过野寺，孤亭斜日独清游。平临叠垒群峰矮，小坐涓涓万竹幽。”据说为李自成所作，但史无明载，表达的情感亦与前二章不甚相侔，故难以判定确系李作。

再看李自成作于永昌年间的诗篇。崇祯十七年（1644）农历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当年三月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于景山。四月，李自成在北京称帝，不久相继败走陕西、山西、湖北，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在湖北九宫山被当地地主武装杀害（另说出家湖南石门夹山寺）。这一期间李自成所作诗有史可考者为三篇。第一首是作于永昌元年的无题诗：

夜步山路情思千，皓月繁星迎日献。

仰首静观天象吉，有期定重登金殿。

诗篇将永昌兵败比作暗夜，但仍有皓月繁星闪光，迎接旭日，因而天象大吉，相信定能重登皇位。此诗应作于其败离北京之初。

第二首作于永昌二年，也是四句无题诗：

天下苍茫一时丢，暂居闯坪卧胆舒。

养气整军待机发，收复失地时铭腑。

诗篇引春秋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典以自励，决心待机而动，收复失地。永昌二年正月，李自成败退西安，二月底经蓝田、商州走武关（在今商洛市丹凤县东），退入湖北襄阳。“闯坪”当在蓝田、商州一带。

第三首亦作于永昌二年，七言十六句，亦无题：

风云突变及九州，天下苍茫尽已丢。

暂辞京城别帝位，摆脱围追苦寻路。

携眷今走闯坪过，夜深子时将身宿。

曾经此地无人敌，悲今军败不成伍。

望月静思光复计，不知天明军何处。

此庄环山皆险峻，困龙暂固此滩舟。

越过苦竹湖广地，驻军通县且安舒。

整军有待赴京日，重振朝纲江山固。

永昌二年三月，李自成攻占江西武昌，四月拟转进湖南，五月抵达湖北通城县。闯坪一带曾是李自成攻占西安、建立大顺的进军之地，因而有“曾经此地无人敌，悲今军败不成伍”之句。“越过苦竹湖广地”，写进军东南的计划，而计划未及实施，仅抵通城，李自成便遭杀害。此诗似应作于初抵通城之时，或应作于闯坪暂留之际，内容上有不相贯通之处，可能在传抄中有所缺漏或出现错谬。上述永昌年间所作三诗，皆浅俗少文，皆犯平仄声混韵的诗家大忌，不过从中也可见出李自成“粗通文墨”的文化水平，而在清军追袭的紧张氛围中，其部下文人亦无暇为其诗修改润色，故而虽则浅陋，反倒显得真实可信。

再看几首传说为李自成起义前在故乡所作的诗。其一为六言四句：

天下贪官权贵，全都狼心狗肺。

老子钢牙咬碎，操他祖宗八辈！

其二为七言四句：

黑云团团堆上天，想是天宫要吃烟。

何以知其要吃烟，一闪一闪打火镰。

其三为杂言六句：

一根柳棒一股烟，赊得半颗猪头来过年。

可恨地主心肠狠，公式走猪头我过不成年。

有朝一日得了时，月月起来过大年！

这些“打油诗”或载于地方史料，或来自民间传说，是否为李自成所作，尚难定论。不过其中对贪官、地主的愤恨怒骂，符合李自成当时的处境与心态。“吃烟”为陕北方言，意为吸烟、抽烟。“火镰”为民间取火用具，吸烟者常用。

另有一首七律《咏螃蟹》，据传亦为李自成起义前所作：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簖暗偷营。

双螯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饵，捉将沸釜送残生。

据说李自成童年时因家贫无法上学，常去村里学堂门旁听课。一日，学堂教书先生邀学生吃螃蟹，也邀请了李自成。吃蟹前，先生先让学生各作一首咏蟹诗，李自成遂作此诗。

笔者以为这一传说不足采信。此诗符合七律声韵，写得中规中矩，粗通文墨者不能为之。再者螃蟹乃珍稀之物，村学堂的教书先生恐无财力请许多学生吃螃蟹。此诗如果是李之作，应作于他举义后的征战时期。诗中将明朝文武贪官比作螃蟹，说他们横行霸道，盗窃百姓粮食，偷袭义军营旅，但最终难逃被垂钓者捕获烹杀的命运。“簖”为捕蟹之具，状如竹帘，横置河道以断蟹路。诗篇表达了作者对贪官污吏的憎恨及惩奸除恶的决心，显然是起义心态的写照。

李自成诗作除上列三个时期之外，尚有其他记载，其中最重要的有《梅花百韵诗》。1981年1月，考古工作者在湖南石门县夹山寺发现了一座古墓，墓碑上刻有“奉天大和尚”字样，碑文记载该和尚于清顺治九年（1652）来到夹山。同时，维修人员还在夹山寺大雄宝殿墙洞中发现了刻有奉天和尚所作《梅花百韵诗》残版。因李自成曾自称“奉天倡义大元帅”，故有学者认为奉天和尚即是李自成，李并非死于湖北九宫山，而是出家于夹山寺而终老，《梅花百韵诗》为李所作。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经考证后认为，李自成在夹山寺（又名皂角寺）出家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梅花百韵诗》共百首，大多残缺难辨。太炎先生在其《太炎文录续编》中的《李自成遗诗存录》一文中录有下列五首。

其一为《松眼梅》：

松肥梅瘦双堪画，岁暮相亲似弟兄。

一操一妍神更爽，奇花珍木孰如君？

其二为《香雪梅》：

白玉花心白玉妆，枝枝倒挂笋琳琅。

敲窗窜壁高低舞，又带余香上草堂。

其三为《雁来梅》：

边外梅芳雁字开，陇羌性鲁亦能栽。

奉诏天使行边后，带得新香马上回。

其四为《放鹤梅》：

先生深隐湖山隈，爱把冰花湖上栽。

一味赏花性情古，梅妻鹤子日和谐。

其五为《夕照梅》：

一林冻雨新霁后，倒影纤红射玉心。

小鸟一群枝上下，啾啾唧唧若枯吟。

从这些诗篇中可以看出，李自成虽兵败出家，但仍以梅花之高洁自励，不愿与肮脏的现实同流合污。他自喻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北宋隐逸诗人林逋，可见隐居后读书渐多，已由“粗通文墨”变为“颇通文墨”，因而诗作亦颇有文采。此外，据说夹山一带还流传有一首李自成所作的七言诗：

一代英雄赴漂萍，大块空留百战身。

捣碎乾坤惊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

时来作恶天害怕，运去看经佛不灵。

事业尽随流水去，禅房梦醒夹山青。

诗篇展示了翻天覆地的英雄豪气及隐居读经的伤感苍凉，与李自成的经历颇相符合。“大块”意为大地、世界。李自成被封建王朝目为“贼寇”，其诗文不录于正史，应多有失传。注重搜集他的诗文，对于深入研究李自成及农民起义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李自成有女名翠微，曾随父从军，起义失败后逃至楚地，被某生之母邬氏收留，某生返楚后将其纳为妾，埋名隐居，后不知所终。齐鲁书社1994年版《全明散曲》中收有李翠微所作套曲《［南正宫·山渔灯犯］元宵艳曲》一套。全曲如下：

［山渔灯犯］（山渔灯）灯如昼，人如蚁。总为赏元宵，装点出锦天绣地。抵多少闹嚷嚷笙歌喧沸，试问取今夕是何夕。这相逢忒煞奇，轻轻说与他，笑声要低。虽则是灯影堪遮掩，也要虑露容光惹是非。爱杀你，果倾城婉丽。（玉芙蓉）害相思，经今日久，甫得效于飞。

［锦庭乐］（锦缠道）笑他们振盈盈，村的俏的男女混相携，更喧哗打着灯谜。（满庭芳）且和你离芳街，步星桥，略寻徙倚。递歌声梅落秾李，响铜壶玉漏频滴。（普天乐）一任他攘攘熙熙，偏咱巧遇是这上元之夕。

［朱奴儿犯］（朱奴儿）一处处灯辉月辉，一阵阵喧阗鼓鼙，一曲曲升平贺圣禧。大家羡皇都佳气，从今后岁岁如斯。（玉芙蓉）愿和伊，一双永拟凤鸾栖。

［六幺令］夜阑风起，荡春衫香霭遥飞，金鞭欲下马频嘶，归去也，月西移。听云璈噫噫朱门里，听云璈噫噫朱门里。

［尾声］归来重把栏杆倚，慢慢的唱和新诗赠月姨，直等那斗转参横始掩扉。

此曲应作于永昌元年（1644）正月。是年李自成建大顺王朝，定都西安。全曲描写一对恋人在大顺都城西安欢度元宵夜的情景。这对恋人相会于元宵夜，乐而发笑，又怕笑声惹人注目，引起非议。他们漫步长街，观看花灯与灯谜娱乐，又离开长街，徘徊于街头长桥，只见人群熙攘，打扮俏丽，唱着《梅花落》曲，到处呈现出皇都气象。不知不觉间，明月西移，宫廷里锣声响起，催女方归宫参与赏月娱乐。于是男方只好策马而去，女方归宫赏月吟诗，直至天晓。“于飞”喻夫妻和谐，语出《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徒倚”犹徘徊、逡巡。“梅花”指古曲《梅花落》，“秾李”喻女子打扮漂亮，唐诗人苏味道诗《正月十五夜》有“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之句。“铜壶玉漏”指古代计时器，用铜壶盛水，滴漏计时。“云璈”即云锣，为宫廷乐器。“斗转参横”意为北斗转向，参宿打横，指天快亮之时。曲中女子未必即是作者自身，但表达的无疑是作者自家心态，这也表明李翠微身处义军中，观念相对较为开放洒脱。全曲颇富情趣，亦有文采，看来李翠微也是一位颇富才学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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