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耘
过大年,贴对子。
陕北人不叫春联,不叫对联,就叫对子。“子”为尚,“子”为敬,“子”是爱,“子”是昵,“对子”最合陕北人的口味。
在陕北,不管穷人富汉,不论老人小孩,只要能立起锅灶,只要是一户人家,就要贴对子。对子是喜庆,对子是寄托,对子是希望,希望来年有个好收成,希望年后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强……于是,就贴对子。
腊八一过,“年”就被叫醒,腊月二十三,“年”再一次被叫响。然真正的过年是贴上对子之时,那是过年的信号,是过年序幕的真正拉开,是过年鼎盛期的强盛到来。
谁家的对子贴得早,谁家的年就来得早。
一
陕北的对子是以“喜”为开头的,第一喜是“抬头见喜”,就贴在炕头上方的窑壁上,早上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就是一抬头的瞬间,那红红的喜庆就跳入你的眼帘,还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放不下呢?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愁”是愁不完的,还不如干脆就“喜”吧。出得门里,或在墙上,或在树上,又是一副“出门见喜”,喜鹊就翘在树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它平时就喜欢叫,今日,它看见了树上的大红对联,看见了娃娃大人都换上了一色的新衣服,它就叫得更欢实,反复地叫,高亢地叫。
陕北的对子是以“福”为主旨的,昔年的福都聚在这一天,来年的福都从这一天开始。那个“福”无处不贴,处处可贴,门箱上竖柜上贴的是“福”字,升子上斗上贴的是“福”字,就连笸箩簸箕上也可贴个小小的“福”字,取意是“福满家,福满户,福福相连”。当然,最显眼最核心的还是大门上的“福”字,那是所有对子的枢纽,要大,要展,要壮,要有气势,书写对子的功夫、书法好坏的尺量全体现在这个“福”字上。那“福”字也有无数种写法,可楷、可隶、可篆、可草——变化主要还是在草书上,不过,千变万变都是“福”,有福不在早起,有福不怕迟到。还讲究的是贴法,顺着贴,寓意“福顺意顺”,倒着贴,寓意“福倒了”,也即“福到了”,福就在眼前,就在当下,你就细细地品咂吧。
陕北的对子是以“多”为数量优势的,满院子里,一片红的世界,可贴就贴,能贴即贴。拴驴的槽头上是“水草通顺”,“通灵”的驴看到了,也感觉到了,前些日子,它曾不间断地被敷上眼罩在磨道里反复地转,磨道里比往日多了些麦香气,晚上草料的拌食里也增加了麦麸的佐味;碾道里,石碾的沉重感明显加大,没有平时碾谷子那样流畅,不负重荷的吱呀叫唤声传得很远……忽然,说止就止了,就在前两天,它就明显赋闲了,主人不再使唤它了,主人脸上浮出了笑意,添草时还会哼几句信天游,孩子们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放着响炮。它知道那一天来到了,它不是小驴驹了,这样的日子它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了……
石磨上贴的是“白虎大吉”,石碾上贴的是“青龙大吉”。
藏粮的草囤上,贴的是“粮满囤尖”,即使粮食早已掉在囤底了,没关系,就连盛面的小纸囤上都贴的是“米面常有”,那是一种期盼,对来年的寄预。
还有牛圈、猪圈、马圈……到处都是红红的对子。这一天,一切都在隆重喜庆氛围的笼罩中,天是高的,地是冻的,心是暖的,脸是笑的。
综之,“喜”是开题,见什么喜什么,来财亦喜,来物也喜,来客更喜。“福”是主旨,吉祥如意,福满门庭,接福纳祥,千福万福。“红”是氛围,红了家,红了院,也红了天,红了地。
二
万物有灵。
陕北的传统院落里,不是孤立的院落,它有一系列和院落紧紧连在一起相辅相成的配套设施,牛圈、驴圈、羊圈、猪圈、狗窝、鸡窝……一个院子里,早上鸡叫,半夜狗咬,上午牛哞,下午驴打滚,才是一个完整的庄户人家,才是一曲美妙的田园交响曲——“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家窑里,静止的固化的只有土炕、脚地,活动的游走的还有门箱、竖柜,笸箩、簸箕,升子、斗,等等,它们有生气,有活气,有灵气。还有那棵长在院当中的千年老槐,槐树上蹴的那窝天天欢叫的喜鹊……它们个个分列有序,相处其中。
朝夕相处,长此以往,这些牲畜、动物、树木都成了家庭的组成部分,它们就是家庭成员,它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时刻反映在户主的生活记录里,会牵动家庭成员的每一根神经。
陕北人是泛神论者,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这不是糊涂,不是愚昧,是因为他们在与一切与人相处的“万物”身上看到了它们的慧根灵性,使他们对这些物体产生了敬畏心理、拜谒心情。他们在冥冥中感觉到这些虽然不会言语看似木讷的“对象物”有着超乎寻常的神秘力量,是比人更值得膜拜和敬谒的神灵。
其实,不光陕北,普天之下,都有这种“万物有灵”神氏崇拜,陕北人只是更具象化、更实用化。记得小时候一群孩子玩疯了的时候,会骑在石碾石磨上耀武扬威,一旦被长者看见了,会大声呵斥……他们不会过多地解释什么,他们只知道那是禁忌,那也是敬畏。
世间本无神,敬畏就是神。敬畏他们,是因为他们通灵,他们比人更通晓世界、更理解社会。世间遍地神,举头三尺有神明,神灵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人是神,神亦人,生灵通人,人通生灵。
三
陕北人讲究,过大年必须贴对子。贴对子,首先要写对子。在文盲横行的时代,会写对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一个村子也数不出一两个。
不会写,也要贴,贴什么?还是贴对子。这种对子很是特殊,也极另类,是不识字人的无奈之举,也是陕北人的独特创造。他们就地取材,选用自己最熟悉也最常用的吃饭工具——碗,用手掌接触最多的地方——碗瓜。文盲之家不备砚,也不需要墨,有的是办法,拔起做饭的锅,掬一撮锅底灰,掺上水,就是墨。他们小心地敬畏地将一个个圆圆的碗瓜拓在红纸上,他们心里也有期盼,期盼是七个字的,就拓七个碗瓜,是九个字的,就拓九个碗瓜。这是他们自己的文字,是自己心里对来年的文字,陌生人可能不认识,但他们自己认识。而且可以变化,随着他们内心希望的变幻而变幻,他们可以常读常新、常读常鲜,看似无字却有字,貌似无味却有味。
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借用他人之手去写自己心中的希望或失望。佳县木头峪张振声的春联是别人代他捉笔的,对子却是他自己编的:
出有门入有门借贷无门,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
这才是他对过年的真正理解,但即使如此,年还是要过的,也就那么一天的时间嘛,真正难过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
还是同一个村子,一个叫张殿宗的,编的对子更有意思:
爆竹一声打出穷鬼去,呸!你狗是哪的,
害得我七灾八难;
一炉三香迎进财神来,噫!是你老人家,
保佑我五福三多。
这已经完全是智慧的表征了,又雅又俗,文白相间,俗到就是乡间俚语,雅到用典随手拈来。别小瞧了土里吧唧的陕北人,还真是有高人在民间。陕北之北的府谷黄甫,曾经很是发达过一阵,最辉煌时,据说有三百六十个大门头子,三百六十家过年的对子不重复。光绪年间,小镇上的穷秀才李连生和一富商打官司输了,过年写对子自嘲:
得过年,且过年,过了年,低首平心盼来年;
你有理,我有理,有甚理,文权武职都是理。
官司输了,年还是要过的,还要过得“低首平心”,那样,来年才会有盼、有赢。这就是过年的意义,它能将一切不平之事在这一天全部消弭化解。
一直到前些年,黄甫仍有自编对子的习惯,有一年,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编对子,编过来,编过去,唯有语气助词编不进去,被一位路过的以讨要为生的魏己酉老者听到了,他颇不以为然,几天后的过年时,他自编对子回应了这个难题:
噫,没多几天;
啊,又是一年。
几个年轻后辈站在对子门下,感叹不已。
这就是陕北,在这个偏僻闭塞的荒漠之地,多少人以为,也是文化荒漠,大错特错了。他们不识字,不等于他们没智慧;他们不张扬,不等于他们没层次。
他们才是真正的陕北人,才是真正会过年懂过年的人,会把对子贴在自己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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