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诗中觅天桥

李能俍

金元时期出现了不少吟咏黄河的诗篇，其中部分诗篇涉及晋陕峡谷黄河，特别是描写了今府谷黄河一带的天桥、水寨风光。本文择其数例，试作浅析。

先看萧贡的七律《黄河天桥》：

郁郁风云入壮怀，天潢飞下碧崔嵬。

两岸逼侧无十步，万顷逡巡纳一杯。

溅沫纷纷跳乱雹，怒涛隐隐转晴雷。

曾闻电火烧鱼尾，会迹桃花涨水来。

萧贡（1158—1223），字真卿，咸阳（今属陕西）人，金大定二十二年（1182）进士，曾任金朝河东按察使、户部尚书。天桥为地名，在今府谷城东北黄河岸。从诗中可知，早在八百多年前，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水库，气势不亚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天桥电站水库。首联从大处落笔，概写天桥形势：云气蒸腾，如碧水从天而降，水势雄伟。（“天潢”为星名，诗中喻河水从高处落下。）颔联聚焦于天然水库：两岸相距不及十步，河流至此徘徊不畅，从而形成聚万顷之水于一杯的壮观。二句构成“流水对”，上句写其因，下句述其果，构思巧妙。颈联写河水破峡下泻的景象，以溅珠如雹状其形，以怒涛如雷摹其声，形声俱备，绘声绘色。结句先写闪电烧焦鱼尾，表明水中多鱼；接写桃花随波涨落，表明时值初春。全篇先极写天桥黄河的壮美之景，而以写鱼尾、桃花的淡雅之景结束，描绘出一幅壮观而不乏雅丽的“天桥黄河图”，真是短短诗八句，胜如画一帧。想来电站水库就是利用古老天桥峡谷的有利地形建成的。今天，当我们面对水库壮景，诵读此诗，则有穿越时空，回归古远之感，只可惜鱼已无多，桃花不再矣！

再看一首七律《黄河诗》。此诗录自河北邯郸保存的一件宋代磁州窑白釉瓷枕，作者不详，该瓷枕为国家二级文物。约在2010年前后，榆林市诗词学会编辑历代咏榆诗，邯郸一名热心的诗友闻知后，抄录此诗寄予学会。磁州窑在邯郸市磁县，烧创于北宋初，经金元至明清而不衰。由于此诗作者失考，时代未详，笔者姑录于此作一介绍。全诗如下：

群领空山不断头，东南西北复还流。

三穹穴聚鱼千尺，九曲能行万里舟。

神後浪翻垂后土，庙前波汲壮浦州。

川运世界难阑截，也备江湖大海收。

此诗当为作者拜谒晋陕黄河峡谷北端沿岸的一座河神庙时的感兴之作。浦州在今山西永济，东临黄河。神庙多坐北向南，诗中既已指明庙前为浦州，则庙后无疑指浦州以北至今府谷一带黄河沿岸。作者谒庙时，见黄河在连绵不尽的群山中穿流，盘绕曲折，时而隆起，水涡成穴，内有鱼群，时而平缓，可以行舟。（“三”“九”皆为虚数，喻多次。“穹”意为隆起。）庙后的大地上大浪翻滚不息，庙前的浦州波涛汹涌，甚为壮观。（“神後”的“後”为繁体字，如用简体，则与“后土”的“后”重复，故此处宜用繁体。“后土”与“皇天”相对，指大地。）作者于是生出慨叹：纵然是黄河这样遍世运行、无法阻拦的大河巨川，最终也会全都被大海收纳。作者通过谒神庙、观黄河，终于通过实地观察，明悟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人生哲理，可谓不虚此行。这也正是此诗的主旨所在。

再看刘秉忠的七律《黄河》：

万仞昆化顶上头，颓然委迤下林丘。

九随地势曲千里，一返天源经百州。

积石西边才北转，太行南下已东流。

匀匀一线穿南北，直接银河浸斗牛。

刘秉忠（1216—1274），字仲晦，邢州（今河北邢台）人，元代官员，曾任职中书省。此诗首句第四字依律应为平声，而“化”为仄声，未依常格，故称“拗句”；于是下句应为仄声的字改用平声字“迤”以作补救，称为“拗救”。拗救有多种方式，此句为其中一式。“积石”为山名，在今青海东南至甘肃南境。“太行”指太行山。积石至太行之间即河套地带，陕北大部属其地。此诗应为作者行经河套所作。诗篇描写黄河从昆仑山顶下落，穿林越丘，曲行千里，流经九州，才见北转，忽又南下，下至沧海，上达银河，字里行间充溢着飘忽无定的气氛，应是作者心绪不宁的一种隐约表露。刘秉忠本是一名僧人，后为忽必烈所用，从征南宋，居官元朝。僧而从政，又为异族所用，他的内心一定很不平静。他还作有《过界墙》（界墙即长城）及《东胜道中》《征西回》等诗篇，可见他曾亲临河套地域。这些诗篇中都流露出某种纷扰不安的情绪，是其复杂心情的写照。

再看马祖常的五绝《黄河》：

尘海东南下，云山西北高。

黄河荡中潏，万里费波涛。

马祖常（1279—1338）元代色目人回族诗人，字伯庸，光州（今河南潢川）人，官至御史中丞、枢密副使。诗篇前二句倒装，先写黄河流入茫茫大海，再写源出西北高山，“尘海”“云山”显迷茫不明之感，一“高”一“下”寓反复无定之意。后二句写黄河从动荡中奔涌，万里之间波涛起伏，费尽周折，一“荡”一“费”状河行之艰难。作者身为朝臣，对政局变幻、从政艰难深有体会。此诗所咏虽为黄河，却在有意无意间融入从政的复杂情感。

再看王纬的五律《登水寨》：

走上观音寺，黄河山下分。

秦川人厄寇，晋地稻连云。

螭首双碑古，蟾声两岸闻。

来风襟抱爽，绝胜酒酣公式。

王纬，元代大梁（今河南开封）人，生平失考。水寨为古寨，曾建在今府谷东黄河中的一个小洲上，寨上有观音寺，又名水寨寺，寨与寺今已不存。诗篇为作者登上水寨观音寺的感兴之作。府谷一带黄河两岸皆山，水寨分黄河为二，故云“山下分”。“秦川”与“晋地”二句互文，言秦晋两地盗寇止息，稻禾如云。从诗中可知，观音寺曾立有双碑，碑头雕有龙形图案，“古”字见出该寺建成距元代已有多年。全诗写和平丰收之景，抒欣悦舒爽之情，是元朝统一中国后府谷一带安定境况的反映。

最后看看王思诚关于天桥的两首律诗。王思诚（1290—1357），字致道，嵫阳（今属山东兖州）人，元至治元年（1321）进士，曾在陕西为官五年，后官至监察御史。先看其七绝《至天桥峡》：

迢迢一脉自天来，浪涛声传出地雷。

千丈洋流无昼夜，何时云影见徘徊。

诗篇描写天桥峡的黄河景观。首句言飞瀑之高，次句状涛声之烈，结尾二句写河水腾涌，昼夜不停，以致云峡内水影错乱难辨，不知何时才能观赏云影在水面的宁静景色。其中隐约可见诗人对官场纷扰的厌倦与对自在处世的向往。

再看其七律《题天桥》：

按辔临深丧客怀，神功凿破石雀嵬。

桥头雪浪翻银屋，峡口洪波泻玉杯。

饮涧虹盘千尺影，冰崖龙起半空雷。

阿谁穷得河源处，不尽浊流滚滚来。

此诗与前引萧贡诗韵字完全相同，显系步萧贡韵而作。萧贡诗作百年后仍有和者，可见其影响久远。“按辔”言作者骑马来在天桥峡，因峡谷幽深而心惊，乃至丧魂落魄。依据诗篇所写，笔者冒昧猜想，天桥峡景观应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上方为天桥。黄河冲开山石形成天然石拱桥，横跨峡谷，因石桥位在高处，故称“天桥”，黄河穿桥而下，形成第一道瀑布。二是中段为水库。此处峡谷变宽，状如巨杯，聚水成库，水面开阔。三是下方为深涧。水库出口处峡谷收窄，河水由此倾泻而出，形成第二道瀑布。诗篇写桥头入口白浪腾涌，如翻倒银屋；库中洪波翻卷，从峡口一泻而出；彩虹千尺盘绕于峡谷，如饮深涧，岸崖浪翻如龙，响声如雷；最后以“黄河到底何处来”的思考结束。与萧贡诗相比，此诗对天桥峡的描写更为完整有序，但仅着力于雄壮之美，缺少了萧诗中杂入描写鱼尾、桃花的淡雅韵致，当然这种差异或许与时令不同有关，二者各有千秋，可谓比肩之作。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中华文明的滋养源。陕北大地三面环河，黄河哺育日久，正是这里得以成为华夏文明摇篮地之一的重要原因。我们从金元时期的黄河吟咏中，也能感受到这块古老大地的神奇魅力。天桥配以水寨，组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则是黄河曾经赐予人间的一份厚礼，一份不亚于壶口瀑布的厚礼。可惜神奇的天桥景观一失难再，我们只能从诗歌中寻觅，从文字中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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