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首五分钟的歌曲《后来》掰开揉碎加水调成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后来的我们》,这大概就是导演刘若英做的事情。她所想传递的关于青春的所思所感,五月天的那首同名歌曲,只用了五百个字不到就传达得更为细腻和干净了。导演也许并不明白,歌词、散文惯用的表达方式,绝不能直接照搬到电影和小说中的对话场景。看着周冬雨和井柏然重逢后尬聊,活生生把艰苦奋斗征战在IT和房地产业的有为青年逼成了伪文青“小二姐”的感觉,我心中恶毒地想着:这对前缘已尽的文艺腔小儿女这辈子还是不再见的好,怎么十年不见,就如此做作矫情了呢?《后来的我们》电影剧照
电影的失败是导演的水平所限,与题材无关。“前任”这一极品物种,有的是戏,自由恋爱被提倡以来,大家都不缺乏产生共鸣的感情经历,简直喜闻乐见。人是喜欢玩闪回的动物,感情破裂了,意味着曾经圆满过,心中有恨,意味着曾有期待,心中无恨,那更麻烦了。“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只是表面的客套,心中真正纠结的往往是:“你都如何回忆我!”《后来的我们》只是“前任”这一物种存在方式中最符合女生意淫的一种。深谙实践心理学的作家们对这一物种形态的发掘,却是更为丰富多彩,也更有艺术真实的。
男前任1号:前任的逆袭
《了不起的盖茨比》
电影里那个梦想开发游戏的计算机系毕业生,创业的失败和成功都编织得太轻率。这当然是导演铺垫的能力不够,否则就算他成了比尔·盖茨,我们也不会觉得突兀。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就写过一部关于前任逆袭归来的名著:《了不起的盖茨比》。
年轻时的盖茨比只是个穷丘八,“一战”爆发,他被调往欧洲战场,他的女友黛茜和他分手,转而与一个出身豪门的公子哥儿汤姆结了婚。当然,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因为汤姆另有情妇。前任盖茨比于是“艰苦奋斗”成为了大富翁,在前女友家对面盘下了一幢大豪宅,过着挥金如土、夜夜笙歌的生活,只为引起黛茜的注意,冀望挽回失去的爱情。
盖茨比当然是好男人,逆袭也不可谓不豪华。然而想挽回失去的爱情,注定是悲剧一场。前任相遇,分外眼红,俗话说得好:“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对方要是后悔从而被你挽回,那对方成什么人了?要是挽回不了,那你岂不成特地回来炫耀?所以遇到盖茨比这样优秀的前任,另一半恐怕半点高兴不起来,就像看着自己才抛出去的垃圾股如今涨到停板牛掰得不行:“你特么当年在我手上时咋就那个熊样儿呢!”
盖茨比面对感情,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他苦苦爱着的黛茜,作为他理想的化身,却徒有美丽的外表,“声音充满了金钱”。好马不吃回头草,身为前任,回来炫富就罢了,寄望重温旧梦,往往得不偿失,反误了卿卿性命。《了不起的盖茨比》,[美]F.S.菲茨杰拉德著,邓若虚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男前任2号:前任是渣男
《德伯家的苔丝》
如果把心态放宽,曾经有过盖茨比这样优秀的前任,也算是间接证明了自己的优秀。然而现实生活中,前任是渣男从而分手的可能性恐怕更大。时隔多年,“仇人”见面,回想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种种不堪,暗自思忖有多少把柄落在那个狠心短命的家伙手上,那真是恨不得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分分钟从眼前消失。英国作家哈代,就写过这么一个关于薄命女偏逢人渣男的故事:《德伯家的苔丝》。
话说苔丝本出生在一个贫苦农家,她的父亲有天被个多嘴无聊的家伙告知是古代贵族德伯家的后代,便异想天开地让女儿到一个富老太婆家去攀亲戚,以期像刘姥姥进荣国府一样打打秋风,得些接济。但苔丝去了以后,却被老太婆家的儿子亚雷诱奸致孕。
过了几年,苔丝邂逅了一位牧师儿子,文质彬彬的安吉尔,恋爱、订婚,苦命眼看要熬出头来了。然而新婚之夜,善良的苔丝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向丈夫坦白,却没能获得丈夫的原谅,安吉尔从此远走他乡。
这的确是够残酷但也是够真实的桥段。善良的女性往往纠结于前任的事该不该向现任坦白。依我对世间人性弱点的观照,还是不说为宜。“天使”安吉尔不是个坏人——只是不够成熟——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何况在男权社会染污良久的芸芸众生。要是照每个人应得的名分对待他,谁逃得了一顿鞭子呢?与其寄望现任的修为品质,不如在心中与自己和解,放过自己,只向“上帝”坦白就罢了。
然而命运让苔丝再次与前任亚雷相遇,这个渣男缠上了苔丝。苔丝为了养家,牺牲自己,被迫与亚雷同居。但此时成了第二个“前任”的安吉尔又后悔跑回来了。苔丝觉得是亚雷使她第二次失去了安吉尔,毁掉了她的幸福,于是杀死亚雷,被处以绞刑。
《苔丝》这部小说,实在是关于前任的第一流著作。盖茨比是没碰上好女人,苔丝是没碰上好男人。盖茨比的传奇毕竟是罕见的,生活中我们碰到各种渣男的可能性,往往更大。《德伯家的苔丝》,[英]托马斯·哈代著,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女前任1号:阁楼上的疯女人
《简·爱》
优秀男前任和极品男前任,我们算是见识过了,关于女前任的代表作,却有些难以抉择。因为大多数名著,很少关注严格意义上的“女前任”,而是热衷于围着情妇们打转。书中的男主人公,但凡有点身份本事,不是命运捉弄,哪个不是同时周旋于数位美人之侧,隔得再久也有根红绳儿遥遥暗牵,怎会心甘情愿让对方晋升“前任”,此生放过?这些风流的西方白人男性艺术家们,本不以沾花惹草为耻。倒是女作家们,较为关注男人以前的那堆风流债是否勾销偿完的问题,把其他女人,发配到历史中成为“前任”,追求恋爱的男女平等。这其中有代表性的,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自幼父母双亡、出身贫寒的简·爱在做家庭教师时,与男主人罗切斯特相爱了。然而就在简·爱和罗切斯特跨越身份地位的差异,终于站在神父面前要宣誓结合时,婚礼当天简·爱却发现罗切斯特早已结婚,他发疯的妻子伯莎就关在家里的阁楼上。这个疯女人的出现,粉碎了简·爱关于爱情的梦想,简·爱离开了男主人。
这当然是女作家写的小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宅子怎能有两个女主人,自己岂不成了小三上位!爱情诚可贵,自尊价更高,简·爱呼吁的是基于理性的男女人格平等,称得上是开了现代女权运动的先河:“你以为我穷、卑微、矮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们是平等的……”
不能有情妇,不能有小三,不能搞暧昧……一旦引入道德因素,感情就变得束手无策了。夏洛蒂只好让“前任”自己“主动”退出舞台:不久,疯女人火烧庄园,自己葬身于火海,也导致罗切斯特因此双目失明,并陷入贫困。就在他对生活感到绝望之际,简·爱回到了他的身边。这个疯女人,“牺牲了自己”,成全了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碧海蓝天。本来嘛,歌词为证:一个人的成全,好过三个人的纠结。
《简·爱》当然谈不上是艺术成就顶尖的小说,但它的象征意味却无可取代。光是一个“阁楼上的疯女人”这一前任形象,就开启了20世纪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一脉,成为文学史上比简·爱还耀眼的身影。这算不算是前任的另一种逆袭呢?也许刘若英是懂的,否则《成全》怎么会那么火呢?《简·爱》,[英]夏洛蒂·勃朗特著,吴钧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女前任2号:永恒之前任,引导我们前行
《复活》
虽然许多艺术家都以同时拥有数个情妇为荣,但男作家里也并非没有人注意到前任的身影。试想,如果哈代笔下的那个亚雷少爷再见到他的前任苔丝,突然天良发现,从此洗心革面,浪子回头呢?那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就成了托尔斯泰的《复活》了。
我们的托翁,年轻时干的那些荒唐事,与亚雷少爷相比也不遑多让,赌博召妓染性病,引诱少女私生子。然而总算改邪归正,从此人间少了一个人渣,多了一位文学泰斗。《复活》取材于他听来的一个真实事件,但与托翁年轻时干的那些好事恐怕也有相近之处。贵族青年聂赫留道夫,引诱了姑妈家的女仆,致使女仆怀孕被赶出了家门,当了妓女,多年后因被诬杀人而受审判。此时的贵族以陪审员的身份,在法庭重遇了前任,深受良心的谴责,希望同她结婚,赎回自己的罪过。男主还为前任奔走伸冤,上诉失败后,陪她流放西伯利亚,整个过程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虽然这部小说如今在西方不太受待见了,但在中国,至今影响极大,笔力千钧,仍属一流作品。托尔斯泰的确伟大,写情妇写出了空前绝后的《安娜·卡列尼娜》,写前任写出了《复活》。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前行,这在但丁,是高贵如天使的贝亚特丽齐,在歌德,是楚楚可怜的甘泪卿,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易卜生笔下的培尔·京特,托尔斯泰笔下的贵族聂赫留道夫,都是靠着善良女性的爱获得灵魂的救赎。除了但丁玩的是暗恋,其他人在感情上,都难免可指摘之处,寄望与前任重遇,从而获得灵魂的拯救,这是不是俗话说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前任重遇,看来是不嫌多事的我辈看客喜闻乐见的桥段,但有人拍出了做作,有人写成了巨作,真是才之不可强也如是!《复活》,[俄]列夫·托尔斯泰著,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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