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是一年的缩影。”今年7月12日是《瓦尔登湖》作者梭罗的200年诞辰。瓦尔登湖畔,梭罗隐居山林,自己动手经营生活,观察内在和外在的天气。
“一个人越是有许多事情能够放得下,他越是富有。”他自己砍树、盖房子,种地,而且他只耕种自己需要的土地,并不给自己过多的负担,回归最简朴的生活,成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也将人从对物和机械的依赖中解放出来。
《瓦尔登湖》和梭罗对中国的超时代意义和影响甚巨,徐迟的译本在长期无人问津之后,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忽然复活,各种翻译版本蜂起,并得到了两位作家“门徒”海子与苇岸的响应、喜爱和追随。中国自然文学写作先驱苇岸《大地上的事情》是《瓦尔登湖》和梭罗在中国重要的收获,此外还有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李娟《这世间所有的白》、舒飞廉《草木一村》、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等一批后继者作品。
一
诗人海子和散文家苇岸,20世纪80年代同住在京郊小城“天明地静”的昌平。他们是联系密切、往来甚多、声气相求的一对知音,他们有共同的文学志趣和创作追求,友情真挚动人,十分谈得来。海子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朋友就是苇岸,苇岸是得知海子欲入绝境的惟一朋友,是海子最后岁月的“见证人”(西川语)。他俩一个主要写诗歌,一个主要写散文,经常一起进北京城,去书店、看展览或见朋友,谈论、推荐、交流所阅读的文艺书籍和心得体会,其中共同的重要话题之一就是《瓦尔登湖》和梭罗。
海子本质上是抒情的、诗歌的,苇岸本质上是理性的、散文的。由于海子的传播,苇岸读到了梭罗的那部光辉著作《瓦尔登湖》。据苇岸日记记载,1987年5月19日,海子来找苇岸借关于大地的书。海子说,至今还没有看到一部关于大地本身的书,海子提及梭罗的《瓦尔登湖》沾点边;苇岸提到汉姆生的小说《大地的成长》和俄罗斯作家的作品。苇岸认为,俄罗斯的心灵,是永远怀恋着广阔土地的心灵,大地和季节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如安详和麻雀与村庄的关系。
海子辞世后,苇岸写文章专门告知海子,“好兄弟,现在我告诉你,有一本一定更合乎你心愿的书,已被介绍过来,书名译作《沙乡的沉思》。美国伟大的生态学家,环境保护主义的先驱,‘土地道德\’首倡者,可敬的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著。”在苇岸看来,“梭罗是十九世纪空气的诗人,他关怀人类的灵魂,他指明人类应如何生活。利奥波德是危机四伏的二十世纪孕育的科学家,他关注的是人类的命运,他指明人类如何才能长久生存下去。”
苇岸日记又记载,1988年2月28日,海子对苇岸说,1986年读的最好的书是梭罗的《瓦尔登湖》,1987年读的最好的书是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这是两部闪耀着人类自古不熄的英雄主义之光的书。两书的作者通过自己的行动,为人类提供了新的可能,他们是做出了人间壮举的英雄。”苇岸的这几句经典阐释,也是后来解读海子为什么卧轨自杀时携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新旧约全书》《康拉德小说选》这四本书最好的注脚。
苇岸的第一篇散文是写于1988年初的《去看白桦林》。最终导致苇岸从诗歌时期转向“皈依”散文创作,而确立他的信仰并塑造他的写作面貌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苇岸是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写作,“当我初读这本举世无双的书时,我幸福地感到,我对它的喜爱,超过了任何诗歌。”苇岸对梭罗的喜爱和追随,是一种自我发现和喜悦的确认,是两颗富有爱心的灵魂幸福的相遇、契合与交集。“我对梭罗的文字仿佛具有一种血缘性的亲和和呼应。”(《我与梭罗》)
苇岸称梭罗是一个“复合型作家”:非概念化、体系化的思想家;优美的、睿智的散文作家;富于同情心、广学的博物学家;乐观的、手巧的旅行家;自称的“劣等诗人”。苇岸更为倾心的是梭罗的文字,他认为梭罗的文字是“有机”的,“文字本身仿佛是活的,富于质感和血温,思想不是直陈而是借助与之对应的自然事物进行表述(以利于更多人理解和接受),体现了精神世界人与万物原初的和谐统一。”
二
1997年11月29日,我在苇岸居住的昌平水关新村小区家中过夜,于书房见到了墙壁上特意悬挂的这两幅他崇敬的伟人肖像,我知道苇岸是以托尔斯泰和梭罗的道德标尺、创作高度来衡量、要求自己。苇岸永远站在泥土身旁,珍视大地,珍爱众生,他尊重生活和生命,尊重人,尊重人的自由和尊严,他关注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关注生命的生长、延续和消亡,关注人类文明的往前和倒后。苇岸以39年圣徒般短暂的一生和有着世界文学视野的《大地上的事情》散文创作,成为举世无双的中国梭罗。
在昌平的这一夜与昼,我和苇岸谈论最多的是散文的格局和《瓦尔登湖》的意义,海子之死和他的诗作价值。其时,《瓦尔登湖》译者徐迟刚刚坠楼身亡,苇岸向我问起了徐迟的近况,特别是徐迟病重,1996年12月13日在武汉同济医院跳楼自杀前后的细节,我把自己所知悉徐迟晚年曾与电影演员白灵的生母陈彬彬再婚不和、与后妻陈彬彬离婚及小女儿离他出走法国的种种隐痛都告诉了苇岸,苇岸听后唏嘘不已。苇岸详细询问了徐迟晚年的婚恋和写作生活,并和我探讨了他为什么自杀的深层原因,他惋惜地说:“徐迟译的《瓦尔登湖》真是一本安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它曾激励了无数自然主义者和倡导返归大地的人们,而且他的译笔堪与原作媲美。”
在卧室关灯睡觉的黑暗中,我又和苇岸谈起对梭罗和超验主义的认识。苇岸说,他正在读英文原版的《梭罗传》,准备一点一点把它译出来介绍给国内读者。针对当时《读书》杂志上有人写文章《瓦尔登湖的神话》解构、贬损梭罗和非难、揭讦梭罗热,苇岸表示了他的不同意见,他说准备写篇长文完整地阐述一下他对梭罗和《瓦尔登湖》的看法。后来苇岸专门写过《我与梭罗》《梭罗意味什么》《艺术家的倾向》等几篇宏文,为梭罗申诉与辩护。
次日离别前,我在他书柜旁边逡巡,浏览他心爱的藏书,我很是羡慕,书柜玻璃后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梭罗的著作,他问我:“你有梭罗的《瓦尔登湖》吗?”我回答:“还没有买到!”他从书柜里拿出几本,说,“所有的《瓦尔登湖》中文译本,我这儿都有,徐迟的译本最好,我这儿有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再版本,你拿去吧!我再买!”我不忍他心爱的藏书流失,就婉谢了他的好意!
从昌平到北京市区的路上,有一条京密引水渠,水质清凉澄澈,诗人高兴曾称此渠为“瓦尔登湖的水渠”,苇岸和小说家宁肯、诗人高兴曾一同于夕阳中畅游此渠。1998年8月22日,宁肯畅游后,在苇岸家中音乐家头像的明信片上,这样兴奋地留言:“今天到瓦尔登湖的水渠一游,亦是精神的畅游。”宁肯在《大地守望者——苇岸印象》中还透露,散文家原野称苇岸为“梭罗二世”,“说苇岸是最好的散文家,他的作品虽然量不大但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最好的作品。”
中国作家应有与自然生态万物生存荣辱与共的灵魂,只要尊重生命和自然,每个国人断舍离,随便、简单、自在生活,在寻找自己的内心和生命真相的路上,都将有独特的创意发现。
梭罗曾对工业文明、喧嚣社会挤压人类、侵蚀人性心怀忧虑,他认为人类只有过简单淳朴的生活,才能享受到内心的轻松和愉悦。“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海子朝思暮想的尘世生活美丽图景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唱出了一个圣洁诗人的真诚、善良与祝福。
苇岸认同梭罗陶冶内心世界的主张:“人必须忠于自己,遵从自己的心灵和良知;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生命十分宝贵,不应为了谋生而无意义地浪费掉,人在获得生命所必须的物质之后,不应过多地追求奢侈品而应有另一些东西:向生命迈进。”他是用克己自制、厉行节俭的生命形态和同情弱小、怜恤生灵的悲悯胸襟向芸芸众生反复发出这样的警示:“对积累财富落伍的恐惧,对物质享受不尽的倾心,使生命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功能,一切追求都仅止于肉体。”“有限的地球除了要养活人类,还要养活人类的奢侈和虚荣。工业革命发生仅仅二百年间,人类便为此走到了自身所造成的各种毁灭性灾难的边缘。”“如果不遵循土地道德,人类智慧的成就同时就成为了人类愚蠢的表现,最终人类将自掘坟墓。”
三
2017年8月,距离梭罗逝世155年,海子弃世28年,苇岸离世18年,想必他们仨早已在天堂团聚了,甚或在天堂里的“瓦尔登湖”边散步聊天,闲话“人的完整性”,即“一个人对待外界(万物)的态度:是否为了一个‘目的\’或‘目标\’,而漠视和牺牲其他。”……在中国当下环境日渐恶化、人心日益沙化,我们每个人确实应该思考作答——今天如何重新发现梭罗、海子和苇岸的价值?
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粒隐居避世、返归自然的种子,而“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离开物欲化的城市和远离现代文明生活,到充满生命力的乡野去看看去听听,哪怕是做个过客也好,“旷野有眼,森林有耳。我将保持缄默,只看,只听。”让我们做大地的保护者、倾听者和记录者,做一个像海子、苇岸和梭罗那样返璞归真、“富有爱心的人”。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所说:“从圆心中能够画出多少条半径,就有多少道生命的途径。”
(作者系《武汉晚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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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