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桥晨曦王磊 摄
◎叶广芩
傍晚的康定城尽罩于落日的余晖中,两条大河,轰响着穿城而过,汇合于城东我们住宿的旅馆外面。一条河叫雅拉河,来自雅拉神山和雅拉英措圣湖,另一条叫折多河,也来自崇山峻岭的雪山。河水清澈冰冷,如万千奔跑的羊群,挤挤挨挨向下游冲撞而去。我在雅拉河桥上,腾起的水雾将我的脸溅得湿漉漉、冰冰凉的,内地在近℃高温的灼烤中,在这里却是透彻心脾的凉爽,真好哇!两条河水水量之大,水流之快,是我前所未见的,陕西关中的任何一条河,从来都是呈缓缓流淌、沉着凝滞、水波不起、鸥鹭不惊的状态,哪里有这里充满生机的活跃和无穷无尽的充盈!
在桥上看水竟然看了半个多小时,逝者如斯,那些从我脚下淌远的水再不可追寻了,千年万年的等待,就为了此刻在石桥上的相遇,缘分哪!
你好,康定!
晚风中有音乐传来。
前面不远处市民们已经拉起圈子,跳起了锅庄。五彩缤纷的舞者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穿藏袍藏裙的土著,有着冲锋衣的旅人,更有金发碧眼的老外。我第一次来康定,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跳到尽兴。广场的左边是商场,一个当地的藏族大妈曾经帮我挑选过一套藏装,葡萄紫的藏裙,淡紫的绸衣,一条含蓄清雅的花条围腰,那叫一个正宗,那叫一个雅致。我穿着它在康定街上走,并没有收到异样目光,足见服饰的正统已经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入乡随俗,其实也很容易。我们的先祖从陕西来到康定,有些人为了做买卖方便,也换下长袍马褂改穿藏服,有的索性留下来加入了藏族,在今天康定地区的藏族中,姓张、姓李的大有人在,一问,祖上大多是陕西来的。
康定是一座充满色彩和歌声的美丽城市。
康定原名叫“达折多”,藏语为两河交汇的意思,汉人因音误,叫成了“打煎炉”,清朝又把“煎”改成了“箭”。光绪三十四年(年),改打箭炉厅为康定府。民国三十八年(年),建西康省,刘文辉任主席,省会设在康定。
清中叶,陕西人深入到藏地巴塘,在巴塘建筑的商业街和旅馆,“颇高洁”“俨如内地”。
在康定的汉族人中,陕西的最多,历史也最为久远。清朝时,茶马贸易转移至打箭炉,由于陕西商人的开发,使康定成了“番夷总汇”市井辐辏的繁华地方。
当地的陕西人告诉我,陕商将茶和盐及其他货物带进西藏,以前几斤盐可以换一头牦牛,到了年,二斤盐还可以换一斤虫草,现在当然不行了。
研究语言的格桑老人告诉我,陕西人到了康定,为了交流和沟通,首要的是要学会藏语,“天叫朗,地叫萨,驴子叫六马叫打……”这些顺口溜是汉人在生活中编出来的。“陕西商人为了学藏语,把藏语译音和汉文书写成有韵的顺口溜作为课本,从家乡来的每个学徒都必须背诵它”。通晓汉藏两语,在康定无论是生活还是做买卖,都是特别重要的,就连城隍庙五殿阎王的泥像跟前也站了两藏两汉四个通司,专事翻译工作呢。
康定的陕西人基本集中在老陕街上,陕人“分为两个帮,一帮来自陕西泾阳、户县,叫‘河北帮\’;另一帮是来自陕西蓝田、临潼、长安,叫‘河南帮\’”。陕西人不光在康定城修建了会馆,还将会馆建到了更加深入的巴塘藏区,占领了藏区的贸易经营。
时至今日,康定城最繁华的街道依然叫作“老陕街”。我们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有人告诉我,那座宽展的大院曾经就是陕西会馆的旧址,如今青砖砌就的大门洞还在,里面的高屋还在,关中四合院的格局还在,进出的人不少,已经变作了某机关的院落。
会馆门口不远有个“老陕面馆”,过去询问,还真是陕西人过来开的,遗憾的是陕西人开的面馆却不知旁边就是曾经的陕西会馆。
现在老陕街上昔日的商号已然不见,穿长袍的陕西商人也无处寻觅,代之以现代化的商铺、饭店,和相伴流淌的雅拉河。一群孩子,在教练的带领下在老陕街的街口练习轮滑,他们排成各样队形,做出各样动作,引得我驻足观看,料定,他们其中,定有陕西人的后裔。
说起康定的陕西人后裔,至今大有人在,我随中国作协到康定时,座谈会上就见到不少陕西老乡,听说他们的州委书记刘子寿就是陕西人的后代,宣传部长贺先枣、骞忠康祖籍都是陕西户县,还有当地作家代向东、达真等人祖上亦是来自陕西。这一事实让我吃惊,由此才开始了陕西与康定历史脉络的了解,开始了对户县张家大哥踪迹的探寻。
在康定,我认识了不少定居康定的陕西后裔,有一位叫格桑曲批的老人,是退休的大学教授,讲得一口流利藏语。他说他的母亲是藏族,他这辈子所做的工作就是汉藏翻译。他翻译了五本《格萨尔王传》,格萨尔王的家乡就在康巴地区,那是藏族乃至中华的一代英雄人物。格桑说他祖上姓张,陕西户县人,清朝赵尔丰任边务大臣时,他的皮匠祖父张云到了巴塘。
户县皮匠张云有子女六人,老大是儿子;老二是女子,嫁了在巴塘的陕西乡党;他父亲是老三;老四叫格桑拉姆,女儿;老五出家当了喇嘛,现在在西藏八角街住着;老六叫张春生,应该在陕西户县。格桑说,上世纪年代,他的祖父思念家乡,带着三个儿子回了户县。住了两年,他们发现魂牵梦绕的故土已物是人非,此家已不是思念中的家了,伤痕累累的乡愁只能存放在巴塘,他们实际已在巴塘扎下根。于是张云将两个小儿子丢下,自己偷偷带着大儿子走了。格桑父亲发现爸爸走了,赶紧去追,追了几天追上了,爷儿三个终于回到了巴塘,那个叫张春生的小弟弟就留在户县了。这是他们与家乡户县最后的联系了。今天的户口本上写他是藏族,叫格桑,其实他本名叫张麒騄,陕西户县人,这是记在心里的,离家多远都不会忘记的。
巴塘是康定贸易的延伸,“每年草木滋荣,百物繁茂,店号伙友,分赴各乡,销售货物,收买土产……”格桑老人说,那里有家汉商商会,据说,秦汉之前,在周朝时候便已经有关中人到过那里了。汉人把皮革、制陶、纺织技术带进了巴塘,带进了汉人的麦子,洋人带来了洋麦,再加上当地的麦子,巴塘的物种相当丰富。青稞一收立即种玉米,关中的优良品种在当地起了很大作用。位于康定西部的小小巴塘是个不可小看的地方,那里有基督教,有洋人、洋骡子、洋马、洋狗。格桑老人说,洋狗浑身雪白雪白的,没有杂色,甚是好看,跟当地土种藏獒的性情大不一样。巴塘过去还有孤儿院,有农业试验站,法国天主教堂用的铜钟直到年当地的学校还在使用。
巴塘有姓氏的汉人(藏民无姓氏),基本在各商会都有股份,在拜关帝庙的时候每家的男孩子都可以到会馆吃三天白米饭。老师把有姓的男孩排起队,领着去会馆,会馆饭菜的油水很大,是用放账的利息招待大家的。到了腊八,他们还喝腊八粥。藏汉关系也很融洽,到了宗咯巴的忌日,藏族家家要煮牛肉,把肉块码成金字塔形,招呼汉族兄弟,“某某某来吃牛鼻子啦!”
我们本想到巴塘去,但是终因时间关系没能成行。好在格桑老人是巴塘人,他的讲述足以把活跃在巴塘的陕西人的情况弥补出来。
在全国的会馆建筑里,陕西人建造的,居全国之首。现在作为全国重点文物开放的陕西会馆就有所,无论是繁华京城,还是偏远藏区,只要陕西人的足迹在,陕西的会馆便会应运而起。
格桑老人说,他小时候,巴塘陕西会馆还很活跃,商人们的家乡情结很浓,会馆是乡情的凝聚。巴塘陕西会馆一进门便是马童拉马的雕塑,正殿供奉着关老爷、关平、周仓,厢房两层,很是气派。会馆又叫关帝庙,藏族人称它为格萨尔王庙,在从巴塘进藏的路上,关帝庙有五六家,都是这个格局。格桑老人的祖父依照内地人的习俗,每到年三十把皮匠箱用红纸封了,跪在关老爷像前给关老爷磕头,大年初一带着酒和猪头再去会馆内祭祀关老爷。
关老爷是陕西人最崇敬的神。老人说他还记得,虽然远离家乡,但是家乡的风俗依然保留着,每家的女人都得会擀长面,这是最基本的手艺。班禅十世来巴塘,对巴塘老陕面特别感兴趣,屋里的灶头开两个灶孔,一孔坐着臊子一孔煮着面,面擀得又细又长,当地叫“银丝面”,藏族叫“面东轨”,煮好了捞一小撮,浇上臊子汤,吃面不喝汤。还有一种吃食叫煮猫耳朵,在老家叫煮麻食。
另外羊腿面,内地叫扯面的,巴塘也很流行,主妇站在锅边把面一条条扯进锅里,在大铁锅蒸腾的热气里,在热油泼辣子的嗞啦声中,展现着关中的气氛。“我最爱吃的是包子,包子一上笼屉,我们几个孩子就坐在锅边眼巴巴地等。”“我们最喜欢过年,吃肉不说,还要炸馃子,馃子扭成了花蕊的模样,又香又脆,家家还要蒸花馍,这些手艺都是先人从老家带来的。”“总之,几代人了,我的胃口仍旧跟老家人同步,一天不吃面不行!”……
望着眼前这位儒雅的老人,这位生活在康定的汉藏学者,我只是感念记忆和遗传的顽固,百余年过去,作为后代,他们还没忘了陕西关中,没忘了关中日子的点点滴滴,信息的条码,从他们背井离乡的祖上,从张大哥走出户县的那一刻起,就一代代深深地烙在他和他子孙们的生命里了。
老家的日子是由一个个具体内容组成的,它是真实的,延续的,不可更改的,这就是乡情。我们浸润其中,相入相化而不觉,用不着怀想和凭吊,一切自然天成,在康藏高原的炉灶旁,陕西人永远转不出关中的从前。
康定的陕西后裔们说,康定的老陕经商的只是一部分,很多人到这边是为了混口粮。清朝至民国,到这边来得最多的是陕西户县人,当兵的、相牛的、拓边的、经商的,这大概跟川陕总督年羹尧有关,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川陕是一体的,加之他本人又隶属陕籍,自然是关照老乡。康熙年间,年羹尧派一大批陕西人到巴塘来开金矿,后来赵尔丰的四五营陕西回回兵,大约人,也一并解散在这里,所以康定有清真寺,有不少回民兄弟。
骞忠康说,他就是户县人,户县出师爷,他父亲是作为笔帖式来巴塘的。康定文化与关中文化是西向东,东向西,双向交流,人流、物流、文化流、信息流,源远流长,绵延不绝。当地有话说,知康人者非老陕莫属,一点儿不差!在康定的陕西人中,%来自户县,户县人中%姓骞,现在的巴塘还有两家姓骞的。
看来老骞对于他的第二故乡已经百分之百认可了。俗话说,人有双重父母,两处家乡。汉藏交融,已经分不清你我了。老骞说:“鞑子进了关中,陕人进了康巴,粤人下了南洋,造成了文化的大漂移,各自有丢失,有补充,一言难尽,明显地我们被藏族藏化了。表格上我们的‘民族\’一栏,不少人填的是藏族,我们也吃肉喝酥油奶茶。可是藏族也被我们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不少,陕西文化遗留在康巴,表现在生活上,表现在细节上。比如,我们管父亲叫‘大\’,每年过年要耍社火,过元宵节要点灯,这是关中风俗。”过年陕西会馆要给关老爷唱大戏,请的是眉县的戏班子,排场、热闹,给陕西人挣足了面子。
文化人贺先枣说:“正月我们还要打老陕鼓,当地人叫转了音,叫成了‘闹山鼓\’。户县锣鼓是很有名气的,鼓点 套,清朝时从户县带过来的,我们现在打出的鼓点和户县一样,但是户县的只剩下了一半,没我们的全了。”“康定过年的鼓原本是在本地过年的陕帮,因为回不了家而敲打的思乡之鼓,鼓点急促、雄壮,人们一听便知是黄土高原的汉子们敲打起来的。黄土高原的汉子们多直率粗犷,敢哭敢笑,在这送旧迎新的鼓声里,激越着这些远离故土的汉子们豪迈的阳刚之气。在异乡过年,打响家乡的鼓,一示庆祝,二示不忘故土,三祝来年发达。一派鼓声,诸多含义。
“康定是名副其实的山城,跑马山、郭达山、九连山、子耳坡,四周都是山,山外还有山,就因为有山,鼓声在过年时节就格外洪亮,似乎是难以外泄之故,鼓声就在康定城中响得应山应水,闹他个红红火火。黄土高原上的鼓到康藏高原上来打,都是高原,高原与高原相通之处甚多,当今陕帮们的后代还记得‘祖籍乃长安人士\’,有许多东西丢了,就这打鼓的技艺却没丢,而且发扬光大了。”
康定的老陕鼓延续至今,康定人说:“康定过年可以无灯,但不可以无鼓……康定过年从来没有缺过鼓声,即便在那人人都记得的‘十年\’里,那鼓似乎都还是在响着。在平时,老陕鼓是不会打响的,但是每当过年若没有了这鼓声,康定城里过年的气氛便不会热烈,即使手中酒杯溢出的是五粮液,心里也总是有那么点儿空落落的。而当那鼓声一起,人的精神就为之一振,过年了!”
宣传部长贺先枣回忆,他小时候,康定城里有个专卖老陕锅盔的汉子,每天沿街叫卖,“声音不同凡响,一声‘卖锅盔\’,短促有力,十足陕味儿,绝不拖泥带水,气由丹田出,声震半个城……”
在这些陕西乡党中,我又看到了张家大哥,他在座谈的人群后面站立着,微微地笑着。户县,他一定回去过,但是他又回来了,甚至还带来了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带来了家乡的吃食、家乡的习惯,就像格桑老人的父亲和祖父,在康定牢牢地扎下了根。
老陕街如今还是一条商业街,虽然门面都做了改造,贴了瓷砖,做了玻璃拉门,但大致走向形制没有改变。街尽头,是个热闹的大菜市场。康定的菜市场和内地菜市场似乎没大的区别,鲜鱼水菜,黄瓜辣椒,仔细看便窥出了端倪,早点摊子上有卖炸油糕的,油糕的做法和关中农家如出一辙,烫面包白糖,在手掌心压成扁扁一个坨……凡是来自陕西的人,无论城市或乡村,谁都见过这样的油糕。卖炸油糕的未必是陕帮后人,但她的手法、工艺、程序,绝对是关中的嫡传。
菜市上有卖“西安凉皮”的,有卖锅盔馍的,泸定豆瓣、汉源挂面、新都桥干菌是当地特色,更有藏民蹲在过道处无声地等待买主,她卖的是才从林子里挖来的新鲜野生松蘑,价格自然不菲。
如同眼前穿城而过的河,雅拉河与折多河相交,外来人与本地土著相会,组成一股更大的水,陕帮是其中涌动着的一股强大暗流。
我们到康定,是冲着《康定情歌》中的张家溜溜的大哥而来,因为有种说法,李家溜溜的大姐是本地锅庄的女庄主。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儿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儿弯弯,看上溜溜的她哟。
一来溜溜的看上,人才溜溜的好哟
二来溜溜的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
月儿弯弯,会当溜溜的家哟。
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爱哟。
世间溜溜的男子,随你溜溜的求哟。
月儿弯弯,随你溜溜的求哟。
年,在维也纳的世界青年联欢会上,康定人尼玛月珠一曲跑马溜溜的《康定情歌》,引起轰动,获得银质奖章。前不久,《康定情歌》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十大民歌之一,名扬四海。
跑马山是康定城东南的一座山,海拔米,不高,便于攀爬。它跟周围耸立的大山相比相对缓和、柔美,是一座跟老百姓生活很贴近的山。山腰有大草坪,自清代始,明正土司每年在这里举行赛马会,故名跑马山。近些年,藏族每年的转山会也在跑马山举行,届时,山上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山根下有缆车直通山腰大草坪,山上风景绝美,有白塔、禅院,有松柏鲜花,还有很多供游人骑乘的马。这些马,可不是我们在内地旅游景点专供照相用的,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作秀马。跑马山的马是真正的草原骏马,自由奔放,没点儿本事你还轻易骑不上去。一帮小青年在宽阔的草坪上骑马驰骋,嘻嘻哈哈的笑声直冲蓝天白云。看着那些矫健的身影,不由得让人由衷羡慕——年轻真好!
到康定来,发现康定原产的男女都很漂亮。男子通称“康巴汉子”,康巴汉子皮肤黝黑,体格挺拔,高鼻朗目,红毛线与头发搭辫为饰,编成粗粗的辫子盘绕在头上。藏袍腰刀,目光宏远,有着他们的先祖格萨尔王的勇猛和潇洒,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每当对面走过来一个康巴汉子,我都要仔细地看,欣赏着造物主的得意之作。汉子们绝不似内地的小伙,对于迎面来的各色目光,他们坦然相对,没有丝毫的扭捏与不安。
这是个优秀的人种,难怪听说有外国女子专门跑到康定来寻找康巴汉子结婚,改良后代基因。
康巴的女子更不逊色,康定附近的丹巴不光出雕楼,还是公认出美人的地方,特别是来自丹巴美人谷的女子,最惹人眼目。
和内地娇小白皙的姑娘不同,她们不怕风吹,不惧日晒,挤奶放牧,料理家务,艰苦的体力劳动并没有磨损她们美丽的气质,反而滋养了天地的神韵,稍加梳洗,气韵毕现,丽质天成。不施粉黛,免去华丽,与康巴的山水相映相成,是大自然绝美的佳作。丹巴之所以出美人,可能与其所处的地理环境及气候、水土、种族有一定的关系。我在康定附近的新都桥被一对康巴夫妇吸引,他们带着孩子在小饭馆里吃面,一家三口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孩子具备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好一个和谐完美的家庭。出于趋美的心理,我站在饭馆外面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三口人吃罢饭走了出来,我细细地欣赏了一番,赞美了一番。
漂亮的人儿谁都喜爱。
康定的居住者有汉、有回、有藏。藏族的溜溜调、跳弦子,汉族的民歌,回族的花儿,相融相合,加上诸多歌唱家、音乐家的加工提炼,终于使这首《康定情歌》成了无可复制的经典。
这首歌究竟产生于何时?有人说是年前,年前应该是清朝中期。有专家分析说,歌曲的生成不会太早,从歌词来看,“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跑马山、康定城,就是说这两个地名在歌曲传唱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明正土司年驻进打箭炉以后,在拉姆则山上赛马,而后才将此山叫为跑马山的,那么“跑马溜溜的山”名字的出现一定是在年以后;而康定城名字的由来是年的事情,光绪三十四年改打箭炉叫康定府。……说明《跑马溜溜的山上》这首情歌最早的诞生时间也不过是年左右。
《康定情歌》的名字是后改的,原先歌名叫《跑马溜溜的山》,曲调来自于当地的溜溜调,康定人告诉我,张大哥、李大姐确有其人。
关于这个问题,当地有多个版本,也有多个争议,我看过一个资料,藏民歌手毛永刚说,早先康定城有个汉族张裁缝,有个藏族李凉粉,张裁缝之子张自才爱上了李凉粉之女李桂兰,终于喜结良缘。毛永刚的父亲依据这段佳话编成这首歌,在婚礼上演唱,为此张家答谢了他一套新帽新鞋新大褂,李家的答谢则是凉粉一盆。
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张家大哥是陕西户县人,李家大姐是本地锅庄庄主。所谓锅庄,跟内地大客栈相仿,最开始的时候,是藏族商人和内地商人易货之处,搭起帐篷,支起三块石头的锅庄,煮茶烧饭,做买卖。第二年又来,在原地搭起帐篷,支起锅庄……随着贸易的繁荣,有钱的人就不再使用帐篷,而是在搭帐支锅处盖起了房子,作为自己经贸的办事机构。钱越赚越多,房子越盖越讲究,亭台楼阁相继而起,成了舒适的居所。所以锅庄主都是腰缠万贯的藏商,他们有的就常住在自己的锅庄里,除了经营货物以外,还负责招待藏区来的商人们,有宾馆兼货栈性质。
藏地来的商人们也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开始住在哪个锅庄,以后就世世代代在这里落脚,再不更改。
锅庄主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是各种信息收集传递的重要角色。特殊的贸易环境,汉藏商人彼此语言不通,锅庄主往往还承担了翻译的工作,藏商将贸易都交给锅庄主,从谈生意到收款,到货物包装发运,全由锅庄主办理,锅庄主从中收取汉藏双方的佣金。一进一出,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大锅庄主都十分富有,锅庄主的女主人常常是干练精明,拿得起、放得下,善于周旋的漂亮女子。为了展示财富,锅庄主服饰力求华美,古有文字记载:“康人衣别致,绮罗之珍,绸缎之美,库金为缘,紫铜着扣,袭多用绢、绉……”一个女锅庄主的盛装出场,其身上的佩饰价值连城。佩饰大体可分头饰、首饰、腰饰等等,即从头、发、耳、项、胸、手无不细细装点。珊瑚、蜜蜡、琥珀、松石、象牙、猫眼、黄金、白银,诸多宝物全在一人的身上出现,雍容华美,累赘无限。
年,康定锅庄总数是家,其中最有名的是李家锅庄,又叫“铁门槛”,我不知“李家溜溜的大姐”是否就出自于这个锅庄。
在《康定情歌》的考证和追寻过程中,陕西人的痕迹由凸现到隐去,使我感到张家大哥、李家大姐已无专指的必要,先辈的执着、顽强、融入,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精神,通过歌曲已经传给了他们“溜溜的后代”。
离开康定,晨曦中,我站在坡上眺望繁华的康定城和洁白的雪山,湛蓝的天际横亘着沉静、悠远和清凉,城里边有我们的乡党,我们的挂牵,我们的血脉。
我想,回到成都,我要和四川陕西商会的老哥们儿将陕西会馆的土带一些回西安,那是先辈们用口袋一袋袋从陕西,从家乡背来的,它们理应回家看看,近年了……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同样是一种心劲,一种精神,是陕西游子对家乡的感念和感恩。“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那些来自家乡的黄土,最终由商会会长李春林收拢扎口,交到我的手里。它将随着我从高速公路返回西安,路程只需一天,再没有了那天荆地棘的漫漫道路,再没了那远抛乡井的暑日严寒。
西南,离陕西那样远,又那样近,我们匆匆地走,匆匆地看,走出了绵绵不尽的乡情,走出了无限的敬重和认同。不同的人,不同的时光,我们看到了从前,知道了身后,凝聚的气场,不散的精神是传承,是延伸。
西南天边下,那道跨越山峦的彩虹由于行走而越发清晰瑰丽,彩虹下站着张大哥。我大声喊,张大哥,你还在人间吗?
他挥挥手笑着用陕西话说: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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