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前,妻子和我商量,要为母亲染发。有几年了,母亲都是去理发店染发,这一次妻子非让我给母亲染,说没给母亲洗过脚,你就给妈染染头发吧。长久以来,我没有给母亲做过什么,如果找个理由,可以说是太忙;如果深入地想,也缘于羞涩。中国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可以非常亲近的人,却反而保持一种刻意的距离。
我沾上染发剂为母亲梳头。那些隐藏的白发,虽然不是很多,但是也清晰可见。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可怕,它让我目睹的一切早已成为假象。我染黑了她的头发,然后一遍一遍地小心梳理。我怕弄疼母亲,就格外地小心。问母亲,母亲说没事,不疼。晾晒了五分钟之后,我为母亲清洗头发,我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些黑发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
有许多事情,我们无力改变。
清洗之后,母亲接过梳子,自己梳理头发。她额前的刘海被拨开,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已经如此苍老,一种醒目刺眼的苍老——额前的沟壑在她的脸上显得那么深,眼窝也越来越深。我忽然意识到很多被忽略的时光和事物都在熟视无睹和急匆匆的前行中,被丢掉了,被甩在身后,只有我停下脚步,才能找回,才能看得真切。
家里的相册里,放着一些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那时的她,年轻,美丽,追求者众,一头青丝梳成大辫子,目光澄澈而富于神采,而且她还心灵手巧。我小时候,她总是一边“粘花”,一边学着新凤霞、赵丽蓉的样子唱《花为媒》,而且一个人分饰两个角色,张五可和阮妈都唱得极有味道。
据说少女时代,她已经通过县里的“小百花”艺术团的考试,但是因为要照顾家里年幼的弟弟而失去了机会。不过我很奇怪,母亲不识字,她如何将那一句句的唱词记在心中的呢?
写着这篇文字,我忽然发现,我的记忆如此简单。关于母亲,我的记忆基本停止了在了她的四十岁以前,似乎此后她从未有过变化,她留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决绝而坚强。当我瞬间发现母亲老了的时候,我却无法坦然接受这个现实了。就像忽然刮去胡子的父亲,一脸沧桑,已经从我的偶像变为垂暮老者一样的感觉,母亲也在时间的切割下,支离起来,让我感觉陌生。这件事情一直在锤击着我的内心,让我无法坦然地接受。
回想起来,这些年因为家庭变故,更多时候母亲在为了生计奔波。从我六岁起,她丢下我和弟弟,每天和父亲起早贪黑,承担起家的重量。而我和弟弟也开始了放羊般的日子,基本上那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大多时候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相对好一点的时候,就是村子里的人给顿饭吃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妈真狠,也不怕两个孩子丢了。
十六岁那年,父亲因为脑瘤住进了医院。很长一段日子,她住在市里照顾父亲,只是偶尔回家。一个夜晚,我上完晚自习,从学校回家,一路和同学欢呼雀跃,无意中车子撞在了一起,车圈变形了。同学说声抱歉,就仓皇逃走了,我只能扛着自行车回家了。一路上,我充满怨恨地想,要是我爸没事就好了。这股怨恨之气,随着路程的延伸,逐渐大了起来,充塞胸膛,直到最后,让我自己都承受不了了,一个人在路上竟然孤独地哭起来。
在路上,我想起小时候假装离家出走,躲在村子前的稻草垛里。看着母亲慌张地找我,走远……自己却固执地不出来。而此时却只有我,一个人,在夜里独自回家。没有人来找我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家里的灯却还亮了。在门口,母亲正在张望。母亲说,如果我再不回来,她就走着去找我了。看见了她,虽然我忍着,可眼泪还是悄悄在眼眶里转了很久。我回家赶紧洗干净了脸,很快入睡了。第二天清晨,母亲又赶第一班公交去医院了。餐桌上放着做好的饭菜,院子里有修好的自行车。后来母亲说,当晚她求人修了自行车,虽然是深夜了,还是去敲人家门——因为担心我第二天没办法上学。
这些年,我也开始为了生活不停地奔波,我知道我在重复母亲曾经的生活。只是在不尽的奔波中,我发现我们这代人渐渐迷失了方向。我的记忆因此模糊,母亲因此只是脑海里一个称呼,一个符号,以至于母亲老了,我还在以为这是我的错觉。事实上,母亲一直都是我的支柱,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从母体脱离,我和母亲依然被紧密地连在一起,只是我渐渐忽视了这层关系。我想以后的时间,我会陪母亲偶尔走走,让时间缓慢下来,让时间的刻度清晰地划过我们的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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