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朵莲

在下着雨的音乐节上，只有她的登场才能稳定军心。身材皮肤如昨，所有的双下巴黑眼圈与她无缘，妆容服饰都是一丝不苟。风吹乱头发吹不乱她的台风，现在的男友恭硕良在旁边奋力地打着鼓，有型得很。在那一刻你会恍然醒悟——在生命而非出生的意义上，他们本就是同龄人。

她说她的名字，是因为父亲的一段未了情，“爸爸说女儿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一个莲字，我觉得妈妈很大度。”是太过于大度了，一个莲字还不够，还要这么剽悍地去“忆莲”。林父在婚姻中的形象，是个霸道先生。

这个多情而霸道的父亲的女儿，执行了他钦定的命名方案的女儿，后来成了唱情歌的高手。并非大美人，情路上却从未寂寞，来来往往的男子，皆非俗物。

若以才华论，陈辉虹大概要算其中略逊的一个，至少到目前，我们的耳目不曾被他的作品或是成就惊动过。但他是一个理想的初恋，高大英俊的暖男，每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都想要遇到，1982年的香港玛丽诺中学女生林忆莲，在香港商业二台任兼职DJ时就遇见了这样一个王子。他阳光，帅气，愿意花费心思去哄她笑，愿意无所保留地为她付出。小个子单眼皮的灰姑娘彼时正为家道不兴而闷闷不乐，于是王子就想方设法推荐她入了娱乐圈，然后呢，灰姑娘很快成了单眼皮的女神，而王子，依旧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在三十年前美女如云的香港演艺圈，长相非主流、声音有特点但并不出众、又总是爱以“上海女人”自居的林姑娘，一眼看去无疑是个标准灰姑娘。要迷人却又迷死人——不是甜酥嗓，也非海豚音，但音质醇厚性感，骨小肉多，皮肤细腻滑嫩，仿佛生不出一丝皱纹， 一双最不让人嫌弃的小眼睛里，总是充满渴望。在时人记忆里，这么一个娇小纤细的姑娘总是把自己藏在黑色外套里，只留双眼顾盼自怜，无须开口，便已说尽了前尘往事。香港本土女歌手无论穿戴多么华丽夸张，也总掩不住乡土气息，而Sandy与生俱来上海女人的精致，与陈慧娴、刘美君们PK，是有底气不战而胜的。

那双眼里的风情，被许愿和伦永亮两个音乐天才识得。许愿是她公开承认的男友，“许愿+忆莲”模式启动后，林忆莲的歌路完成了大蜕变，他是她的唱片监制，也是形象顾问和美术指导，是一位能力惊人的全方位经纪人——这位艺人对经纪人的信赖，几乎已经可以称为“依赖”了，这种依赖从音乐蔓延到了生活中，仿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许愿长得堪称“猴头马面”，却是一位难得的全能选手，他在二十年前对林忆莲进行的从发型、服装、音乐到眼神的全面“包装”，至今仍被奉为经典。在许愿的规划之下，林忆莲凭借《灰色》、《逃离钢筋森林》等作品，成功树立了香港都市女性代言人的形象，灰姑娘一跃成为地铁海报上的女神。星工场成立后第一张完全自资、独立制作的专辑《野花》，是两人艺术水准的巅峰，也当是情感的峰值，以花喻人，怜花惜人，林忆莲以千变万化的声线，演绎1990年代的女性如何以漂泊无根的生命，面对刹那芬芳的爱情，每一首歌都有不同的体验和结局。只可惜艺术和创意上的超前最终让《野花》曲高和寡，而他们的爱情线也无可避免地开始下行。

伦永亮则是另一种知己胜于情人的存在。伦永亮第一次见到林忆莲的时候，她还是许愿身边那个迷茫不自信的“林小姐”，自认外形与声音都不占优势，而作为1990年代香港乐坛重要的作曲者与制作人，伦永亮非常坚持他的眼光，为她挑选和改编了很多首翻唱的快歌，首首都有属于林忆莲的“标记”。有了这位“开启事业春天的魔法师”相助，林忆莲拿到了第一首原创劲曲《烧》，将“都市触觉”打造成个人品牌，并一步步成为“天后”。创作者与表演者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二十多年的精神伴侣，至于男女之情么，二十多年后的伦永亮用一首歌来定义——《没有发生的爱情》。从年少时“如火中的一个草原”般的燃烧，归于“没有发生的爱情”的平静，其间走过的路，平常一如大多俗世男女。如今已几经爱了散了的林忆莲大约也会庆幸——只有平静的一切才会长久吧，更不愿去破坏“没有发生”的安全感。

终归是要说到李宗盛。这桩家喻户晓的情史，早已被一句“当爱已成往事”封缄定论。而从林忆莲这一方来看，“当才华已成往事”才更是问题的实质吧。他懂得欣赏她的才华——懂到她甘愿背负骂名嫁给他，但他确实，没有带给她更好的。在那场著名的婚变中，没有怨愤弥天的前任，没有千夫所指的第三者，也没有薄情寡义的男人，那一次，人们用耳朵做出了选择，而讽刺的是，李宗盛的才华——之于林忆莲这位女歌手的才华，似乎在他们婚后便失踪了。李大哥带领林忆莲从港乐的狭小空间跳脱出来，奔向华语音乐的广阔天地，看惯了粤语时代浓妆艳抹的Sandy，再见到剪了利落清新短发的林忆莲，毫无疑问是脱胎换骨的感觉，1995年《Love，Sandy》封面上的她，跟1988年的华纳签约照上相比，简直年轻了一辈。她将《伤痕》和《夜太黑》唱到街知巷闻，转型成为大众化的流行歌手，这是李宗盛最擅长打的牌，但林忆莲在录音棚内唱着“不管未来多苦多难，有他陪你完成”时，内心未必没有失望，这种失望日积月累、愈演愈烈的结果，可想而知。李宗盛后来将婚姻破裂归因于“相爱简单相处难”，可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够爱了，林忆莲的爱情模式很简单，她一直都无法掩饰对于创作者的倾慕，才尽而情逝是注定的事。

如果没有李宗盛，二十年前的林忆莲何去何从？——也许在夜阑人静时，她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如果没有李宗盛，林忆莲的格局也一定会超越大多香港本埠歌手——先天的地缘优势和后天的努力执著使然。那么，她的音乐会走向哪个方向呢？她在单身多年后，跟小自己十多岁的创作型音乐人恭硕良谈起了恋爱，像是对曾经错过的另一个方向的“补充尝试”，于是有了金曲奖最佳专辑《盖亚》。将事业伙伴发展成亲密爱人，永远是件铤而走险的事，她好像一生躲不过这个劫，甚至乐在其中。

她终于开戒上综艺节目了，毫不出人所料的“水土不服”，“抱着谦虚的态度来学习”，却不知这是个“你的热闹胜过你的诚意”的秀场，是个只要嫁了富人生了儿子就是“人生赢家”的时代。她显然没有花费心思去研究此间通行的法则。她只属于音乐的舞台。

在下着雨的音乐节上，只有她的登场才能稳定军心。身材皮肤如昨，所有的双下巴黑眼圈与她无缘，妆容服饰都是一丝不苟。风吹乱头发吹不乱她的台风，现在的男友恭硕良在旁边奋力地打着鼓，有型得很。在那一刻你会恍然醒悟——在生命而非出生的意义上，他们本就是同龄人。

再回到故事的最初，让我们模拟林父的执念试想一下，那些在她的生命里停驻过的才子们，当某天忆起这朵“莲”时，会脱口而出怎样的金句？

或许大意如此：

这是一个从不曾懈怠的女子，一生只以音乐为资本。

总是搞不清职场和情场的关系，却没谈过一段让人轻视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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