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妻换新妻喽!”商人吆喝着,在小镇上走街串巷,来回转悠着,后面跟着几辆油漆带彩画的带篷马车。
买卖成交迅速,明码价格,不许讨价还价。凡是打算做这笔买卖的都能拿到质量检验证和保险单,不过谁也不能挑挑拣拣。据商人说,这些女人都是足足“二十四开”的。个个是金黄头发,地地道道的是切尔克斯货。说“金黄”还不够,个个头发都和烛台一样金光闪闪。
男人们一看见左邻右舍选购来的货色,立刻就忙不迭地紧跟在商人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许多人为此竟然落得倾家荡产。只有一个新近才结婚的小伙子算是做到了以货易货,没有补贴什么钱。他的妻子还是崭新的,比起那些“洋货”来毫不逊色,就是头发不如她们那样黄澄澄罢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打我的窗前走过,我躲在窗子后面瑟瑟发抖。有一个女人斜躺在几个大枕头和帷幕之间,好像一头豹子,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瞄着我,她的目光就像一大块黄玉发出的光泽。我心神摇荡,一阵冲动,差点儿一头撞在玻璃窗上。我满面羞惭地离开窗户,转过脸去看了看索菲娅。
索菲娅看上去很平静,她正在一块新台布上绣着花。对于外界的嘈杂声,她似乎无动于衷,只是专心致志地用她那灵巧的手指做针线活儿。只有像我这样十分熟悉她的人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苍白。在大街的尽头,商人发出最后一声惊心动魄的喊叫:“旧妻换新妻喽!”我把两只脚死死钉在地板上,用手堵住耳朵,不去听这最后一声吆喝。外面,整个小镇乱得一塌糊涂。
索菲娅和我一声不吭地低头吃晚饭,真不知道说点什么是好。
“你怎么不拿我去换一个新的呢?”最后,索菲娅一边收拾盘子一边对我说。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我们两个人心里越发感到空落落的。当天晚上,我们早早就躺下了,可是谁也睡不着。我们俩沉默不语,你躲着我,我躲着你,活像两个木头人。
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开始生活在一个荒芜的小岛上,周围的人们沉浸在狂热的幸福之中。小镇宛若装满孔雀的鸡笼。那些懒洋洋的、浪声浪气的女人们整天躺在床上。黄昏时分,她们走上街头,在落日余晖中闪着亮光,仿佛是一面面黄灿灿的绸旗。
那些兴高彩烈、百依百顺的丈夫一刻也不离开他们的妻子。她们陶醉在甜蜜的生活中,根本无暇照顾自己的活计,也不会去想明天会怎么样。
在街坊四邻的眼里,我成了一个大傻瓜,本来就寥寥无几的朋友也都离开了我。大家以为我是硬装作忠贞不贰,给他们做个榜样。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从他们的坚固的战壕里讥笑我,挖苦我。给我起了各种各样肮脏的绰号。我终于感觉到在这个极乐园中我扮演的只是阉人一类的角色。
索菲娅呢,她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离群索居。她拒绝跟我一起上大街,免得旁人拿我比这比那。特别是她非常勉强地履行着做妻子的最起码的职责,这尤其令人感到难堪。说实在话,我们俩对这一点点可怜的夫妻恩爱都感到十分痛苦。
她那负疚自责的神情最使我恼火,我从没有过像那些娘儿们一样的妻子,她以为这要怪她。从一开始,她就想,凭她那平常的中等姿色决不足以从我的头脑中驱走那些诱惑人的形象。在那些一举涌入小镇的美人面前,她只有退避三舍,躲到一个角落里,无言地饮泣。我把我们仅有的几个钱都拿出来了,给她购置装饰品、香水、衣服,可是这也无济于事。
“别怜惜我了!”
她扭过身去,根本不看这些礼物。每当我竭力对她表示爱抚,她总是噙着眼泪对我说:“你没有把我换出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她把一切过错全推到我身上,我也有点不耐烦了。一想起那个像豹子一样的女人,我就巴不得商人再到这里来一趟。
可是,有一天,那些金发女郎却开始生锈了。我们居住的小岛又成了沙漠中的绿洲。这是一片充满着出于愤懑而发出的粗野的嚎叫的沙漠,是一片充满仇恨的沙漠。原来是一开始男人们被弄得眼花缭乱,没有认真注意那些娘儿们,既没有仔细瞧瞧她们,也压根没想到检验一下她们身上的金属。其实,她们并非是新鲜货,而是第二手、第三手……上帝才知道是第几手的货色。商人只不过把她们稍加修理,给她们薄薄地镀上一层金。一着雨,这层金皮就被冲得一干二净。
头一个发现事情有些蹊跷的那个男人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二个人也是如此。可是,第三个人——他是个药剂师——有一天从他老婆身上的脂粉香气中嗅出一股硫酸铜特有的味道。他大吃一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才发现他老婆的皮肤上尽是暗斑,他失声惊叫起来。
很快地,所有那些女人脸上都出现了这种斑点,就好像在妇女当中爆发了一场“锈病”似的。做丈夫的你瞒着我,我瞒着你,谁也不去谈及自己妻子的缺陷,可是暗地里都十分着急,猜不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地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人人都明白了他们换来的妻子原来都是赝品。
刚刚结婚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那个一看到别人换妻就连忙跟上大流的小伙子——这下可懊恼极了。他以无限眷恋的心情回想起前妻洁白如玉的身躯,他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有一天,他用强酸把妻子身上仅存的那点金子全部腐蚀掉,他的妻子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变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木乃伊。
我和索菲娅又遭到人们的妒忌和仇视。面对着人们这种态度,我想还是小心为好,可是,索菲娅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上街头,在一片哀叹声中招摇过市。对于我的行为,索菲娅一点也不赞赏。她认为我之所以和她呆在一起,只是由于胆怯,并非是我根本无意拿她去换个新妻子。
上当受骗的丈夫们组成了一支远征军。今天,他们从小镇出发,去找商人算账。那个场面真得说是相当悲壮。男人们把拳头举到空中,口口声声要报仇雪恨。妇女们身着丧服,披头散发,耷拉着脑袋,好像是患了麻风病的哭丧妇。只有那位有名的新结婚的小伙子没有去,他不去的理由听来也很可怕。他对妻子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温存,声称他要做一个忠实的丈夫,一直到死亡把他和他浑身漆黑的妻子分开为止。其实他妻子的这副尊容,全是用硫酸给腐蚀的。
和索菲娅在一起究竟会生活得怎么样,我也说不出。谁知道她是个精明人,还是个傻瓜。很快就不再有人对她表示羡慕了。如今我们又生活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岛上,四下里笼罩着一片寂寞。临行前,男人们发誓赌咒地说就是下地狱也要找到那个骗子手。真的,在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注定要下地狱的倒霉样儿。
索菲娅其实并不那么黧黑,在灯光下,她的熟睡的脸上闪着光彩,好像在梦中一种轻微的、幸福的自豪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原题“换妻记”)
胡安·阿雷奥拉: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Juan Jos Arreola,1918—)墨西哥作家。生于哈利斯科州大萨波特兰一个贫苦的家庭。他只读过四年小学,但幸亏他的三位启蒙老师都是文学爱好者,受他们的影响,他自幼也对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十一二岁即才华初露,开始表演戏剧和在公共场合朗诵诗歌。十五岁时他去了瓜达拉哈拉州,在那里读到了意大利作家乔万尼·帕皮尼的作品,受益匪浅,从而对文学愈发酷爱。1936年他回到故乡当了一段时间的店员,开始在柜台后面用包装纸写诗,文学的想象力在他的脑海中萌发出幼芽。此年末,他卖掉一台打字机和父亲送给他的猎枪,口袋里装着不到十三个比索去了墨西哥城,在那儿结识了一些知名作家和诗人,并且初涉诗坛,走上了他的文学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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