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亦凡人

我一直记得，当我听说张爱玲还活着——不，她当时刚刚去世——的消息时，心中的震动感。

从无意中在《收获》上读到她的《倾城之恋》，立刻就当她是颠倒众生的文字女神，这故事像横空出世，与整本书、整个上世纪80年代的沉重单薄气氛完全不搭，果然是神来之笔。找她的书，费了很大力气，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找这个人：她是不存在的，她是一缕诗魂，为爱而生，也将为爱而逝。我没想过她居然有真实的生活，像我们一样，为柴米油盐操心过，也仅仅是邻人心目中的“独居老妇”。

张学成为显学后，她的所有八卦都被赤裸裸摆在我们眼前，我知道她始终为痘痘困扰，中年到了美国还把杂志上的治痘痘验方当作圣经对待；她一直对胡兰成没有忘情，只是难说这情是爱还是恨了；她也和男人凑合过，搭一段情爱，搭一场婚姻——每个女子都有其沉重的肉身，恋爱与婚姻，从来不是容易的事。

我也曾在最黯淡的时候，与一位美人儿相识：她长身玉立，长发如鸦羽漆黑，眉宇间微微锁一段春意。当她乐不可支，会像旭日初升，林间洒满碎金，让人有瞬间的惊心动魄。我一败涂地，想：是的，这样的人物，才有资格被追慕，才能三千宠爱在一身。但并不，她向我诉说心伤，说要去整容——啊，她和我一样，把被拒绝当作一种罪，要洗心革面要以苦修来赎罪。我一半是震惊一半是宽慰：原来命运的毒手，并不只针对我一个。

到现在，她应该会被称为女神。现在女神这个词变得很随便，任何人形容心仪的女子都是“女神”，下一个呢？当然也是，满天神佛就是这么来的。天后与智慧女神并行不悖，遇到美貌女神则全军覆没——这故事听着耳熟吧？结局大家都知道：几千年前，她们三位争夺金苹果，找个美男子仲裁，他当然见色眼开，维纳斯大获全胜。特洛伊战争自此开始。

但如果人人都是神，其实也就是神的不存在。每一位女子，无论有怎样的容颜，什么样的才华，都逃不过薄命、寂寞、所爱非人。更不用说离开爱情的国度，到更广阔的天地，可能学习不好、可能工作屡屡受挫、可能投资失败……女神亦凡人。不是爸妈叫你“小公主”，你就真是公主；不是男友爱怜地说你是“女王”，你就真是女王。你总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要面对的，是整个冷峻的社会。

女神们该何以自安？和所有女性一样：好好学习、努力工作，美貌和才华都不是高考的加分项；无论多么真性情，谁告诉你可以仗美欺人，还是最好做一个笑口常开的人，因为和气生财，因为财富与健康，往往是一个人最大的仗恃；有一个安身立命的饭碗，多多交好朋友——别相信女人都嫉妒你的鬼话，你永远不会美到万人羡嫉的程度，发展个人兴趣，锻炼身体……简言之，就是：去工作，去爱，去好好生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在通往幸福的小路上，美貌有如水晶鞋，既能保护柔弱的脚踝，也能让她们赢得王子的吻，但不过如此。披荆斩棘，需要理智之刀；不畏艰险，需要意志之斧；能让一个人坚持下去的，是内心的火焰。刀耕火种而来的收获，有份外的甘美。

去年我去一家网络公司谈事儿，聊着聊着，不时一惊：一个翩翩的长发女子，惊鸿一般从平台上走过。众人视若无睹，看我诧异，他们反而笑：“你没听说过度娘或者新度娘吗？”据说每家网络公司都会招收大量的长腿美姝，作为IT男们的福利，追得上你们追，追不上至少饱饱眼福。

午餐时间，我随他们一道去食堂，满眼美色，几乎有阮郎误闯仙台的错乱感：基本都在170以上，纤腰一握，长发清丽可人，短发则帅极；及踝长裙，行动时香风细细；短裙便短得猝不及防，双腿修长如玉……我魂不附体之余，不由感慨：这简直是女神帮嘛。

且慢，女神很少有独个儿的，大部分身边都有一个看去老实巴交的男孩子：眼镜，T恤，大短裤……简单来说：你想IT男该是什么样，他们就是什么样。IT男们与女神们，手拉手，人字拖一路吧嗒吧嗒施施然走在园区的道路上，浪漫得那么平实。

而我蓦地心生感动：与其在神龛上寂寞，不如走下云端。脚踏实地的好日子，千金万金也换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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