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救赎

我在一辆由南向北的普快列车上。正值暑假 ，学生很多 ，个个都身强体壮的 ，斯文的我被挤到一个人旁边 ，好不容易调整站姿 ，让自己正常起来。

那个人五官端正 ，偏清瘦 ，梳三七头 ，举止和我一样斯文。他对我的不得已碰撞比较理解 ，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对面 ，一个中年女人吃着炒瓜子 ，瓜子壳到处乱飞。他的邻座和邻座的对面是一对靠窗正妹 ，她们聊起天来叽叽嘎嘎 ，高兴时候呱呱呱呱 ，直到愤怒的列车员要她们抬脚扫瓜子壳 ，才勉强打断一会儿。

邻座说：“听我伯讲 ，以后坐火车要登记身份证了。”对面女孩“啊”了一声：“那我们还能用家属证坐免费车吗？”邻座无限惆怅地答：“现在还不懂呢。”吃炒瓜子的女人打了个嗝 ，很像笑的嗝。

我回家途经两个大站 ，第一个大站就是我女朋友胡萝家所在的长平镇。胡萝的父亲昨天开车到市里面进货 ，顺便把她接回去了 ，所以我和胡萝虽然同在新南方技校同一个班 ，却未能同一天离校。不过我已跟胡萝约好 ，过几天就跟家里申请 ，结伴出去玩。

正沉浸在未来的美好计划中 ，三七头局促不安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他邻座女孩的大摆裙裙角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他的腿上 ，隔着牛仔裤 ，也能看出大腿在微微地发抖。他的手犹豫不决了很久 ，才轻轻拈起那一抹诱人犯罪的家伙 ，放回它应该待的地方。

邻座女孩子发现了三七头的举动 ，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随即微微起身 ，把裙摆塞到屁股底。三七头一脸尴尬。

由于过道站满人 ，乘务员行走非常艰难 ，又非常有空地吆喝着挤过来 ，挤过去。

“香烟啤酒！”“盒饭十块！”“卖猪脚咯！”“纸巾饮料咯！”平均5分钟就要被侧身让一次道 ，每次我往三七头那个方向倾斜 ，他也配合我 ，微微地侧一下。

过了一会 ，三七头屁股长刺似的 ，不时站起来看看车厢接口处 ，又看看我。

我说：“去厕所？去吧 ，我帮你看着位置。”我多想帮他坐一会。

他犹豫了几秒 ，才感激地 、小声地以及略有羞涩地说：“谢谢。”厕所回来后 ，他让我继续坐。

他说：“我一会在长平下车 ，就快到了。”我说：“好巧 ，我女朋友是那的人。”如果聊天就可以有座位的话 ，我愿意聊他个天长地久。

他说：“我是回去看望我初中的老师。”我说：“你还在那里读过书？”他说：“初中过来插班 ，读了一年半 ，毕业考取技校就离开了。”我眉目传情：“真是有缘 ，我现在正在读技校呢。”他笑了 ，笑得很控制。

快到站的时候 ，他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提起勇气说：“要不要跟我一起下车 ，在长平住一晚 ，食宿和明天你回家的车票我包。”这种唐突的提议使得我盯住他看 ，想弄清楚他的意图。

三七头几乎是请求：“我几年没来 ，感觉很陌生 ，有个人陪着好一点。顺便你也可以去看你女朋友。”

我好歹有个登山包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

想着能给胡萝一个惊喜 ，我还是挺开心的：“怎么称呼？”“我叫韦敏敏 ，别人都叫我阿敏。

你呢？”他捋了下三七头刘海。

“我叫杨海洋。”我说。

他说：“杨老弟 ，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个人品好读书又厉害的人。”我说：“没有那么厉害 ，你是做哪一行的？”他说：“我是卖化肥的。”我说：“不用上班吗 ，还是来这里联系业务？”他说：“是要上班的。你说我年纪这么轻 ，派去乡下的办事处本来是不该埋怨的 ，可是管我的是个女组长 ，超级变态 ，大老板都说轮着下去 ，她偏不 ，每次都叫我下乡 ，补贴也没有 ，就配了个烂手机 ，接两个电话就没电了。”他掏出一款和我的一样型号但是破旧很多的手机 ，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说：“那你不会向上反映？”他说：“反映了 ，所以昨天吵起来 ，莫组长说 ，她说我打小报告不要脸 ，说我娘娘腔 ，连名字都不男不女 ，不是个男人。这种话像话吗？”“敏敏 ，是有点像女孩的名字。”我摸摸下巴。

“小时身体不好 ，父母把我当女养 ，所以名字也像妹仔。”“你是翘班跑出来了？”他不回答我 ，自顾自地招手叫了一辆“三马车”。

“去第一中学 ，”他跟我解释 ，“先陪我去看老师 ，然后你再去找你的女朋友。”

“三马车”把我们带到第一中学 ，他兴奋地跑起来 ，边跑边笑 ，像只瘦土狗。总觉得他有点问题 ，可又说不出问题在哪。

“怎么办 ，教师宿舍好像搬了。”我说：“他没告诉你地址？还是不知道你要来？”他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 ，老师并不知道我要来 ，虽然他不知道我要来 ，但是我来了 ，他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 ，笑还来不及。”门卫把姚老师家的电话号码念给我们听。

我把手机借给他打电话：“师母在家啊……哦 ，你们搬家了吗……我过去看一下姚老师哈……”我说：“要不要买水果？”他说：“不用不用 ，老师说去看他一定不要买东西。”真的？我有点怀疑。

姚师母笑眯眯地开门 ，看见我们两手空空 ，肩膀缓缓塌下来。看吧。

姚老师坐在他家的太师椅上 ，眼睛也和师母一样 ，从上到下扫射了一番 ，没有起身迎接 ，也没有叫师母倒茶。

阿敏毕恭毕敬地跟老师聊天 ，时不时露出羞涩的笑。姚老师跟阿敏描述的一点不一样 ，不但如此 ，他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冷漠的老师。我把他的话归纳了一下 ，就是“哦”“是吗”“嗯”。

不到５分钟 ，师母进来 ，看着我们两个说：“老姚 ，讲好去大儿子家送头菜 ，还不快换衣服。”我看出师母眼里腾腾的杀气 ，于是果断地告辞 ，把阿敏拖出来。

晚上阿敏请我和胡萝吃饭。

我说：“阿敏，说说你在这读书的事吧。”胡萝偷偷在桌子底下扯我的衣角。

他说：“刚转学来的时候，同学看不起我，说我口音怪，我家是说土白话的，怎么改也改不过来。有一次他们联名告姚老师作业布置得多，压力太大影响学习，我故意没签名。”我说：“所以姚老师喜欢你，其实是因为你没有参与？”他说：“你错了，杨老弟！姚老师说，我是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日后将成大器。他是唯一一个 、真正从这个事件里看出我优点的人。”“哦。”我默默地看他。

“不然我怎么考得上技校？”他梗着鸡脖子 、仰着下巴，可是沮丧还是一点一点地爬上去，挂他脸上。

阿敏酒量不太好，几杯米酒就醉了，我跟胡萝只好扶他回旅馆。

胡萝同情地看着阿敏，叹了口气说：“这个人跟我表姐一个班，他的事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他爸去坐牢以后 ，他妈突然跟人跑了，只好来到这里，投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亲戚对他不太好 ，听说睡柴房 ，被同学耻笑。”听了胡萝的话，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床边，帮他拉上薄毯 ，还掖了掖。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 ，包括“我错了”和“别离开”。

第二天醒来 ，阿敏已经不在房间 ，服务员说他走了 ，交待服务台让我自己办退房。

他留下一张回我家的火车票 ，还落下一台没电的手机。

我来到火车站 ，想着要联系阿敏还手机 ，就把我的电池装到他那台机子上。

“滴滴滴”好几条未读信息 ，几乎都是问他在哪儿。

我翻着翻着不小心翻到了已读部分 ，一条小晴的信息是这样写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请不要再来骚扰我 ，别不要脸 ，别让我再看见你好吗 ，娘炮。”他很娘吗？我脑子里回放他的三七头和羞涩的笑 ，不不 ，他不是娘炮 ，在我看来 ，他只是个平凡的老实人罢了。

我有一点愤怒。愤怒间电话响了 ，陌生来电 ，铃声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 ，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我接起来。

“在哪？”对方问。

“我在火车站 ，但我不是……”我还未来得及说完 ，一群健壮的男人从几个方向冲出来 ，将我按倒 ，手机瞬间被缴。

我大叫道：“你们是谁 ，为什么抢我手机？”一个男人说：“韦敏敏 ，你持械伤人 ，捅伤同一公司的莫××后畏罪潜逃……”我说：“什么 ，杀人？不是我 ，真不是我……听我说 ，我现在也在找他……”他们不容分说 ，把我铐住塞进警车 ，“呜呜”开走。

我着急地想 ，怎么办 ，胡萝会不会因此误会 ，要跟我分手？我一急就嚷嚷起来：“我没有杀人 ，你们凭什么抓我 ，我快赶不上火车了 ，我爸还在家等我呢！如果我女朋友因为这事跟我分手 ，我一定告你们办冤假错案 ，告到你们停职 ，告到你们坐牢！对了 ，我女朋友她爸是你们县的县长！他是县长！”我怎么可能说 ，胡萝她爸是个卖毛线的线长。

过了几个红灯 ，警车“倏”地靠边减速 ，掉了个头回到火车站。

跟我说过话的男人解开我的手铐 ，客气地说：“对不起 ，刚刚接到通知 ，韦敏敏自首了 ，感谢您的协助 ，去赶火车吧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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