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

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正是红豆最艳红的时候。

相思树就是结红豆籽的树。有人说最早把树确定为相思树的恐怕是东晋左思的《文选·左思（吴都赋）》：“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刘逵注曰：相思，大树也。材理坚，钭（邪）斫之则文可做器。其实如珊瑚，历年不变，东冶有之。同晋时期的干宝《搜神记》卷十一载战国宋康王见舍人韩凭妻何氏貌美而夺之。并借故囚凭。凭忿而自杀，何氏也投台而亡，遗书愿合葬。王怒，使里人分埋之，两冢相望。宿昔之间，有大梓木生于两冢之端，旬日而合抱，根枝交错，又有雌雄鸳鸯栖宿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宋人哀之遂号其木为相思树。越剧《相思树》就把这一泣血的相思与哀怨的传说故事搬上了舞台，剧情入木三分，剜人心肉，无不让人欷歔不止。

实话说我是从王维的《相思》诗中了解或认识红豆的。而对红豆刻骨铭心的感受，却是来自现代诗人刘庆霖的《红豆呤》：相思红豆古今同，聊把一枝存梦中。我自有情如此物，寸心到死为君红。每读一回都会让我莫名非常，心底里总会升起一缕缕哀怨与凄婉；而唐代诗词大家温庭筠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更是让人不能自已。想一个人，看见镶嵌着红豆的棋子便有若看见了人，连棋都不敢下，天底下的男女深情一粒小小的红豆便刻画尽了全说透了，不由不让你扼腕长叹。

自然界是个系统工程，纷繁复杂却又有条不紊，既此消彼长又相互制约，如有神奇的东西主宰万物维系平衡。唯不同的是，上帝独独对人类钟爱有加，既让他居于动植物的顶端，又让他可以开口说话，尽管也有肤色不同基因不同，却不会鸡说鸡话鸭讲鸭言，最主要也最特别的是，人类还有思想、有记忆、有沟通、有交流、有欲望、有梦想，从而造就了人类多姿多彩、纷呈丰富、气象万千的世界。阴阳是构成自然界最基本元素，自然男人和女人这种构成人类最基本元素的高级动物，在思想支配下，顺理成章不可避免就会产生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甚至乱七八糟的记忆与欲望。有思想有欲望就有情感。也只有人类有本事能把情感倾诉到让人欲死欲生的地步。

生命中我也是在别人的故事中经常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

年轻时刚参加工作，被分配到一个较偏远的那时叫公社的地方。这公社所在地过去是个旧县府，坐落在一个山坡上，居高临下，大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显得威武雄壮，又庄严肃穆。门前路的两旁就种有两排相思树。说来奇怪，两排高大的相思树的树枝都往中间弯曲，在空中如同向对方伸出要挽握的手臂，密密麻麻为下面的道路遮蔽一片阴凉，而外侧却没有这种现象，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可见别光说只有人才有感情，植物的这种你恩我爱喜欢摆弄喜欢臭美也会常常令人匪夷所思的。

那时我就住在山半坡的一块平地上，宿舍门前也长着一棵高高大大的相思树，树下几个石凳围着一张石桌，很旧很古老的样子。我常坐在石凳上看书习字，在树下抬头看花开花落，看蜜蜂蝴蝶飞来飞去，也常低头凝视树根爬上爬下的蚂蚁拖蛋打架谈情说爱。许多时候我总在想，这个小城镇最吸引人的或许就是这相思树下的风景了。

大树能结果，且果实坚硬艳丽，经年不变色，把之寄托为爱情之坚贞，再好也再恰当不过了。坚硬之树大都高寿，南方人甚至称相思树为花藜木，据说可活数百上千年。把男女之情、男女之思捆绑在千百年仍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大树上，同生同在同见证，自然为世间祈愿天长地久的有情人所希望；而真正的爱真挚的情，没有诡奇的故事，没有悲欢交集，不经过沧桑，无法表现其坚毅、演绎其伟大。因而艳红如血的果实也就恰好体现了那份相思之浓烈、宣示那份人性皈依之苦难与真情。

相思树便成了承担人间需要寄托情感的载体；而人心中那种说不得道不明的东西也找到了宣泄之所。说不清是人装饰了树，还是树装饰了人；是人拔高了树，还是树拔高了人。

相思树最灿烂最美丽的自然是秋天的时候了，这时树下总会招来一些花红柳绿的小姑娘来捡拾红红的红豆。她们用玻璃瓶装着，一摇便发出叮叮细碎的响声来，伴着那一串串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给肃清萧瑟的秋色增添了些许的活泼与魅力。人群中也常出现一个妇女的身影，她总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服，但憔悴的脸庞已挂不住一丝青春和鲜活的气息，从脚底到发梢凝固着忧郁，即便这样也遮掩不住那身躯玲珑有序而清秀的轮廓，遮掩不住那种成熟女人独特的气质，年轻时她应该也是很美丽的。她常来但很少见她说话，也不像那些小姑娘一样捡拾红豆籽。她经常盯着相思树，一盯就是好久。我认识她，她曾是圩镇上一个开车司机的妻子，他们共同生育了三个儿女，本来是一个很幸福的一家。但她们不久前离婚了，高大帅气的司机尽管年近四十，但有钱又有手段的他与供销社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同车出了趟差，一切生活轨迹便发生了根本变化。离婚和结婚手续都是我办的。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太年轻了，民政助理身体不好常休假，把这等大事全交给我一个对社会生活毫毛知识和经验的年轻人处理，而我竟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如何推辞，就糊里糊涂吃了人家许多的喜糖也遭了人家许多白眼。当初为他们办离婚时说心里话开始我也很忐忑，毕竟那时结多离少那么般配的人要离婚且还有了三个小孩让人不理解，但司机关系多熟人多，又见女方没有什么意见就办了。后来不久又为司机办结婚登记时，看见青春亮丽的新娘又羞涩又无奈的神情，我竟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提醒还是祝福，心隐隐痛了起来。不久，我就在相思树下常看到那个倒霉的女人在徘徊。第二年相思树果实又再次成熟的时候，我调离了那个让人郁闷的地方。临走的一个早晨我正聚精会神埋头读书，一个轻轻的声音打断了我，抬头一看对面石桌边坐着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低低地不知对树还是对我说了一句：我们是同学呢，就在这棵树下认识的。

屈指算来我离开那个小镇已有近三十年光景，想如今要是健在的话那红衣女人也一定已经是皓首老妇。他们的恩恩怨怨、来来去去我无从得知。但当时那女人凝望相思树的神情、那种无助与不解却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抹之不走。每每碰见或偶遇相思树那一幕幕便会浮现眼前，一种莫名的东西便哽在咽喉，我总觉得好像欠了谁什么东西又无法偿还。我知道自己背了一副十字架。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肯定，生命中没有女人缘后来久久都找不到老婆没有女人爱，是因为上帝惩罚的结果。

相思树成了长在我心头上的疙瘩。

圣经中有个马太效应，大意是你已有的上帝就会给你更多，你没有的上帝连你的那部分也夺去。都说上帝最公正，却为何这样颠倒是非？又说上帝最仁慈，又为何偏偏不予痴情一个鼓励，不给结局一个美好？既让高高大大的相思树结下经年不变色的果实，却又为何赋予它色彩斑斓血般颜色，让人望着它摸着它，就会忍不住伤感、悲痛，就会落泪？

现在我工作的地方也长有很多的相思树，最集中的就是水口湖边公路旁，那里也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相思树。不同的是，这里的相思树不结红色的果实，它扁长的豆荚里结的是小小的黑豆子，人们称它们为台湾相思树。我是常来这里的，并非钟情也并非牵挂，更没有什么相思故事让我流连让我追记，只是喜欢望着那细长的相思树叶子在风中飘动的样子，它们轻盈得如同身材姣好青春靓丽的少女，那份清秀与阿娜着实惹人生情；也喜欢小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的巧姿，那份灵动也很招人怜爱。然而，不久前却得知这里多年前曾发生一宗命案，附近学校的一对情侣就双双殒命相思树下，不知他杀还是自杀，至今案件都未告破。

弄不清世界为何这样总是希望和绝望相伴，人间又为何美好和残忍共生？多么缠绵悱恻的意境、多么好的你浓我浓温情脉脉花前月下的氛围，却隐藏不知多少的丑陋与罪恶。想当初相思树生长在韩凭与何氏两冢之上，一定昭示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是有代价的，但若然总悬挂着水淋淋如红豆般鲜红的血，多么不幸！

知道相思树只是普通的树，红豆也只是普通的果实，即便这样，每每想起我的心仍会痛，我已经不敢也不愿意到有相思树的地方了，我怕那种环境，怕看见那树，更怕风吹过时那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我只能关在房里，静静听有关红豆的歌，我明了心中那份相思树的情结，但我知道只能如此了。常常，王菲那天籁般的呢喃就这样充塞了整个空间，缥缈空灵又充满无奈：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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