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的报恩，换不来我的

讲述人：苏冬花（化名），女，50岁，事业单位职工通讯员：乔敏娟配图：黄昊情感箴言：有的爱，活在相片里；有的爱，活在心里。但最能让人踏实的爱情，还是那个人活在你身边。

——乔敏娟（一）恩师

我小时候，家穷。家里孩子多，每一张稚嫩的脸上都写着饥饿。我清楚地记得，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夜晚，爸妈踌躇许久，终于还是张了口，让我辍学，因为身为老大的我，已经可以帮上家里的忙。

在饥饿面前，任何梦想都会变得苍白。当时我的梦想热切而坚定，就是走出这穷乡僻壤。我们村有着最清澈的小溪，却也有着最清贫的酸楚。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这些，都是我的恩师告诉我的。

恩师一个人带着儿子住在学校里，师母已经去世多年。

那时，小学是五年制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他一个人教。

他的房子简陋低矮，门前种着许多月季花。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恩师的儿子韦思慈已经上三年级了。其实我和韦思慈同龄，只因我是女孩，家里不让我上学。全靠恩师到我们家整整缠磨了两年，九岁，我才上了小学。

有人说，我们村风水好，那条清澈的小溪像条小白龙蜿蜒环抱着村庄，滋养出聪明灵秀的人。我不敢说自己聪明灵秀，只是每当把书握在手中，我就好像握住了香喷喷的玉米棒，一口咬下去，那诱人的清香里充满了幸福感。对书如此痴迷，我的学习成绩当然很好，恩师对我也青眼有加，常表扬我“一点就通”。为了报答恩师，我常找机会帮他干活，春天里，我在小溪边摘最鲜嫩的野芹菜，腌成酸带到学校给恩师，他们父子都夸我腌的酸最香最够味，每次都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一碗清粥，一碟子香脆的野芹菜酸，乐趣无穷。

曾经饥饿，我不曾绝望。

当我一本一本地收拾课本要辍学回家时，我绝望了。那是每一缕目光都能带来致命伤痛的绝望。我的同学，用他们同情的目光，把我的心砸成了最碎的碎片。我哭不出来，家里穷，这就是命。

回家后，每个晚上我都梦到去上学，梦到我的书，有时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地，第一件事就是去抓我的书包，然而当我清醒过来放下书包的时候，心里的那种痛，真的说不出来。

一个晚上，恩师忽然来访。

恩师的话，惊呆了我们一家，他说：“让冬花上学吧，她这么聪明，以后一定有出息。你们不供，我供。”仿佛一道闪电击中我，把我的心激活了。

妈妈低声却决绝地说：村里和冬花一个年纪的女孩，有些都出嫁了。冬花也可以找婆家了，不读啦。再说，冬花没有理由花你的钱。”恩师走了，他没能说服我妈。目送他的背影，我哭倒在门边。

几次我从田里回家，都远远看到恩师从我家叹息着离开。

我躲开了，我不敢再到他面前叫他一声“老师”，我怕透了那 种难过的心情。

有一天，我妈忽然对我说：“花呀，你真想读书吗？”我说：“想！”我妈说：“想读你就收拾书包去吧，你老师说会供你读书直到你工作。这钱，肯定有人说闲话的，说不定名声坏了，你就嫁不出去了。以后你怎么样，就别怪妈不管你啦。”“好的！好的！”我连忙说，有书读，我顾不上名声了。

没过多久，村里果然有流言蜚语，说恩师供我读书肯定是有私心的。那年我十四岁，村里的姐妹老夸我眼睛大，嘴唇像花苞，夸我手指像葱根，夸我风姿迷人。

有一天，我看到韦思慈从镇上中学回来了，我偷偷跑到他们门外听。我听到韦思慈直冲冲地问：“爸，村里人都说你图苏冬花长得美，要供她读书，是真的？”我听到恩师温厚的声音说：“是真的。我看上她了。”我的心忽遭当胸一锤，有窒息的感觉。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想放弃他的资助。

（二）以身相许

我从门缝里看到韦思慈颀长单薄的身影微微颤抖着，他愤怒地低吼：“爸！你当苏冬花的爸都可以了，你怎么能这样！”“哈哈，你吵什么呀！我是看上冬花了，不过，是为你看上的，冬花这女孩，聪明漂亮又勤快，一百个都挑不出一个这样的。我跟她妈说了，我供她读书，她找到工作后，给我当儿媳妇。她妈还跟我签了契约，我们家收入少，说不定以后还真没钱给你娶媳妇。六年学费换一个媳妇，这钱花得值，你相信爸爸。”恩师果然是有私心的，但是这私心，让我欢跃，韦思慈么，我从小崇拜他。

“我不要！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来‘童养媳 ’这一套！买卖婚姻犯法你知道不？”韦思慈大声吼。他像头小狮子般发怒着抗拒这婚约，我却忽然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情感。

“你嚷那么大声干嘛？你想让苏冬花读不成书吗？你就再说一次，你真不要她？”恩师的声音很轻，但血气方刚的韦思慈忽然委顿了，他不再言语。

那天下午，我从门缝里看到韦思慈的影子，就像有许多阳光的细芒化成了绣花针，把那影子最精细地绣进了我心里，熨帖，并且如花绽放。十四岁，我情窦初开了。

我和韦思慈算得上青梅竹马，在他们家的小饭桌前，我们曾就着一碗野芹菜酸和一盆清粥谈笑风生，在他的书箱边，我们无数次分享同一本书。那一份契约出现后，我们竟疏远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满口夸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投入地和我分享巴金的书。我对他，也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既渴盼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于是，常躲在他们家那丛月季花后偷看他，花香浓郁，我心如蜜。

村里人从我妈那得知我其实是恩师的“童养媳”后，对恩师又重新敬重起来，常常拿我和韦思慈开玩笑，说韦思慈真是祖上积德啊，居然能有这样的艳福。

我心里美滋滋的，韦思慈读过那么多中外名著，他的言谈那么有趣，他的思想那么深邃，我总觉得祖上积德的人是我。

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们家的人，经常跑到他们家，竭尽全力把家里打理得素净整洁，农忙还到他们家地里干活。韦思慈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冬花，你又不是卖身为奴了，你不需要这样。”我总是笑着说：“我乐意”就跑开了，有一次，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说：“我就是卖身给你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看到他惊讶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跃动，我静静闭上眼等他拥抱我，我知道我是多么的美丽动人，他却打开门出去了。

后来，皇天不负苦心人，我考上了当时最热门的一所中专，一脚踏上了捧铁饭碗的路。三年后，我也终于带着优异的成绩，回到镇上报到。

那时，报到后马上可以领两个月工资，我拿着属于自己第一笔钱，热泪盈眶，从此，我不但不必担心挨饿，而且还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优雅自信的女子。我没有忘记，这一切，都是恩师赐予我的，他用他菲薄的薪水，整整供给了我六年的花费。我应该回报他了—— —我是他家的“童养媳”。

（三）韦思慈的叛逆期

韦思慈无比惊讶地看着我—— —那天我是用脚开门的。因为我手上挂满了礼品。人家都是男方满载着礼物上门提亲，我却反过来了，我满脸羞红地上门了，不仅因为我急于表达我实现诺言的诚意，更因为我喜欢韦思慈，以前喜欢，现在更喜欢了。

“冬花，你怎么还当真了啊？这年头哪有包办婚姻的，别理我爸，他开玩笑的。”韦思慈笑着说，但是他的笑比一块板砖拍过来还叫我难受。

“我不开玩笑！我供冬花六年，就是为了让她当儿媳妇。冬花哪点配不上你？你说！说得出，我就由得你！还嫌我包办！你自己办能找得到这样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恩师怒了，拍着桌子威压韦思慈。这些年，这问题不提便罢，一提两父子就要吵架，韦思慈的叛逆期仿佛因此而延长了。

“是，我挑不出冬花的缺点！但我不爱她，不爱！懂吗？她就像我妹妹，当年我没反对她当‘童养媳\’，是因为我不想别人说她是我后妈！”韦思慈急赤白脸地对他爸吼，那用摩丝打得很硬很有型的头发，根根直立着，表达着他的桀骜不驯，以前我多么喜欢他那热血澎湃的桀骜，但现在我恨他，他居然说他不爱我！我见过他眼里灼热的火花，他凭什么说他不爱我！“你不爱！别跟老子说爱不爱！我就不信你能找到比冬花更好的！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你是要气死我啊！你要是不跟冬花结婚！我就不认你了！”看恩师气得直喘，我顾不上哀怜自己，连忙扶住恩师，说：“老师，你别生气，思慈哥可能另有心上人了吧，我会把你供我读书的钱还给你的。”“冬花，你可别把钱还给他，封建！可笑！乱投资亏老本了吧？自作自受！”韦思慈很不留情地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恩师和韦思慈闹得很僵，年轻气盛的韦思慈，背上行囊，辞职打工去了。

我在月季花丛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却没有勇气挽留。

恩师后来一病不起，我照料着他，不再想婚嫁。韦思慈的离开，对我来说，真是青春里一场盛大的情殇，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我始终纠结于我错在哪里他要这样决绝地离开，渐渐变得心如古井。

过了几年，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他对我的好和他所能给我带来的生活，都是当年那个青春气盛的韦思慈所不能企及的，恩师也觉得，我应该接受他的爱，恩师认我当女儿，在他的一再催促下，我结婚了，并且怀了一颗感恩的心，决心好好经营一个温暖的家。

我儿子满月宴席，韦思慈居然回来吃喜酒。

我百感交集，几乎当众落泪，看着儿子依偎在我怀里宁馨地呼吸，我终于平静。

宴散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韦思慈：“我到底哪里不好？当年你要那么狠心离开我？”韦思慈笑了：“冬花，你这么美，没有男人看到你会不动心。但我们有契约，我连追求你的机会都没有，太无趣了吧？”他满不在乎地笑着，那么多年了，他还是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和我说话，他就是台绞肉机，专绞我的心的，我不知自己盯着他的目光里，流露了几分恨意。他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好吧，其实是我担心我不走的话你会一辈子都分不清恩情和爱情，就为了六年的学费，这太亏了。”我想说其实我分得清，一直分得清，恩情只不过使我的爱更坚定。但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笑着看韦思慈走了。这一生，我总是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如果他当初能对我说出他的担忧，我就能打消他的顾虑，可是当年他那么自作伟大，我那么害羞懦弱，甚至因为觉得自己是卖身给他的，只有他才有选择权。青春的悲哀，就是不能先走到前头去看清楚，再回头走好自己的路，有些错过实在令人痛心，但是时光把轨迹改变后，便永远不能回头。

那一年，韦思慈十四岁的背影渐渐从我心里走出，随着他三十一岁伟岸的身躯走出了我的心。

这么多年，我终于放下了他，因为，那一天，他用一句话让我明白了，他爱我比我爱他更多。为着这份人世间依旧温暖的爱，我相信，远隔着爱情，我们也会为彼此祈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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