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后,我遇到故事的男主角。
那天下午要去一个郊区的机关办事,地方不熟,孤身前往恐怕迷路,于是请求A君载我去。
A君是我的男朋友,最近在冷战。我想和他分手,可不知怎么开口,一直拖着。
A君开车,我坐副驾,一路无话。我们已经许久不交谈,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木头人,除了必须说的话,比如“我妈叫晚上回家吃饭”“今天停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只怕说错一个字,便会引燃无处不在的导火索。
到了目的地,A君说,我在车上等你。转头望去,他嘴角挂着“陪你来已经很够意思了”的伤人暗语。我冷笑一声,扶梯上楼。
因为不知道要去的科室在几楼,站了一会,正犹豫地准备敲开二楼一间办公室找人询问,就在那个时候,他走了出来。我穿着单位的工作服,他看见我戴的工作牌,相当兴奋:“哦,你是那个单位的?我认识你们书记,是个广东佬哦!”很热情地引我到他办公室。
他的电脑里放着流行歌曲,喧哗得很。我有些意外,想不到大叔年纪的他会听这么时髦的歌。他拿出一个印刷版的通讯录,用心地寻找我们单位书记在本子上的资料。可我只想问路,尽快办完事尽快离开,只好装着很有礼貌地站在旁边敷衍。我们漫无边际地说着那年我单位里的事,从那个谁说到另一个谁,终于绕到了她。
他说:“有一个叫淑惠的老职工你认识吗?”我点点头,心想终于切入正题了。
他笑了笑:“她很漂亮,非常漂亮。”我赶忙说:“是的是的,淑惠姐皮肤很白,而且白里透红,性格特别温柔,对同事很好。”我进单位时,淑惠已是中 年,轮廓依稀可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秀美的女孩。这位姐姐喜欢烘焙,记得有时去她所在的物管科领东西,她会微笑地叫我不要急着走,把自己做的一些小点心拿出来让我品尝。
他说:“那你就错了,她一点也不温柔,呵呵,你根本不了解她。”“哦?”我假装惊讶地反问,“但你又怎么知道?”他说:“她的生日是5月26日。我认识她那年,她才26岁。”他靠在椅背上,思绪与吐出烟雾缠绕,交织出漫长的回忆……
“我和淑惠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到她宿舍区玩,在球场打羽毛球和篮球,当时你们单位的人都认识我。有时也在她那儿留宿,就是那栋楼,进小区大门的右边第一栋……”他面带粉红。
“那栋楼我大概知道,已经拆了,在原地盖了一座高楼。”“她每天送早餐到我办公室,很快我的同事都和她熟了。另外有一个人也在疯狂追求她,很不幸,那个人是我的顶头上司。上司找我谈话,要么离开她,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准备升职事宜,要么调到乡下。”“那你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三年,也许五年,我想总有办法调回来,所以选择后者。”“后来……怎么又分手了呢?”“刚开始下乡,我每个周末都回来看淑惠。可是我的上司,在数次被她拒绝后恼羞成怒,动用关系把她从厂办公室调到物管科。”“原来是这样,我进单位的时候,她已经在物管科了,专门管物品发放。”不但管发放,还要搬很重的东西,淑惠姐因为腰不好,提前内退了。我不敢跟他说这些。
“最糟糕的是,上司还威胁我,如果再不和淑惠分手,他就让她下岗。我已经不能常在身边照顾她,还要让她失去工作,以后的 日子会幸福吗?遇到这样丧心病狂的领导,我无奈地妥协了。淑惠一直没有答应那无赖,听说也因此失去了提拔为厂办主任的机会。”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不得不分开了。”他说,了”字后面拖着长长的感慨,她脾气并不好,我们经常激烈地争吵。”“也许她的脾气也是你们分手的原因之一吧。”我这样猜测。
“我喜欢她,当然包括她的坏脾气。只要两个人能够在一起,那点小脾气算不得什么。
“可惜分手后,因为各种原因,我们不曾再见。
“呵呵,不瞒你说,前几天我还梦到她……”我有一些了解了,为什么他要告诉我—— —除了我,一个和这个故事有一点关系的陌生人,他还能说给谁听呢?一个春夏之交的下午,我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头沙发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听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半掩半藏地诉说,心情由起初的焦躁渐渐变得安静。我陷入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和自己的故事有一些相似,仿佛在提醒我已经犯过的错误,甚至预见未知的将来。
漏了一份文件,我返回车上去拿。如果电话A君,他大抵会非常不情愿地帮我送上来,可是,我根本不会打那个电话。
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一定要分手吗?他……还爱我吗?我们最后一次牵手是什么时候的事了?A君没有觉察我朝他走去,他低着头,远远隔着玻璃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是的,他不关心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就是这种状态。
我想起来了,前阵子的一个假期,适逢好不容易我们都可以休息的一个长假,我希望A君能和我一起去旅行,而他为了一个同学开新公司的事不愿外出。那个同学,出了名的欠钱不还。A君跟我说:“我再不帮他,就没有人肯帮他了。”小娟填补了旅途中他空出的位子。
我对小娟说:“看见他手机里有银行的大额取款短信,我不问,他就装傻。爱借就借呗,一个声名狼藉的同学比我都重要。”“你这样想可能会平衡一点,说不定是帮别的女人买首饰呢。”小娟开玩笑说。 会是那样吗?一语惊醒我梦中人,各种猜疑在心里颤抖地蔓延。
小娟是一个非常喜欢许愿的人,只要可以许愿的地方一定不会放过,而她的愿望单纯和美好:找到意中人。看着虔诚的小娟,我头一次不知道应该许什么愿,健康?幸福?和A君白头偕老?脑子空荡荡,好像一切一切,和我关系都不大了。假期结束,远远望见机场接我的A君,心头涌上各种滋味。他迎上来拉我手,被我冷漠地甩开。
他不问为什么,我也没有解释。我们同时失去了沟通的能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逝去。
我拉开后座的车门,伸手拿那份文件。A君听到声音转头过来,我看到一个没有刮胡子、颜色暗得像锅底的下巴,同时也看清楚他手上拿的东西,是我的太阳镜,和一块眼镜布。
原来他在帮我擦眼镜。
我怔了一下,快快关上门走掉。曾在他面前埋怨过现在太阳镜质量差,每次戴上去总是起雾,要擦很多很多遍才看得清楚。
办完自己的事回到大叔的办公室,只为取一封信。电脑的歌曲变了,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软软的调子把眼前的景物弄得温情脉脉,把我的心也弄得乱糟糟的,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他坐在窗边,面前是摊开信纸,手中一枝铅笔迟疑得难以落下。
我说:不好用铅笔写吧?”他说:没关系的。”“二十多年的话,要这下子马上写出来恐怕有点难,你慢慢写。”我已经不急。
他不作声。
我问:这歌是你们以前听的?”他点头。
我胸口有点堵,眼眶变得潮湿。
“你知道她电话吗?”我说:问一下同事,应该可以找得到。”他流利地报了一个数字:这是她家的电话,如果没有变的话。”我记在手机上。
他羞涩地把信交给我,我问信封呢?他手忙脚乱地找到一个信封,我帮他折好信,他塞进去没封口。递给我时欲言又止,即将退休的他此时更像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紧紧捂着这封寥寥数语,不过几行字却宛如千斤重的铅笔信走下楼。
楼下是一片大草坪,那儿有一个等了我很久的人,他的名字叫A君。我把信打开念给他听。
“近安,一切应好。
你近况如何?愿你一切都好。
韦志军。”故事的最后,只是问候。
我问:30年后,会不会也有一个人,差别人拿一封信给我?信里写着,近安,一切应好……”A君不说话。沉默中,有湿润滑过眼底。
然后他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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