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动的房子

□江泽涵

小山的风景平生常见，而其中的韵味使我久久醉迷，以致错过了末班车。眨眼，夜幕就吻到了我的脚跟，心下犯急，拦人打听农家旅社。老人说村里没有旅馆，又打量了我几眼，说：“得，去俺家歇一晚吧，不收你钱的。”

月光和路灯的双双映照下，我也打量眼前这老人，约莫古稀年纪，身材依旧魁梧，也生得慈眉善目，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看样子，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就跟着去了。

老人的小二层砖房很是普通，置于百家村舍中，更不起眼。左首屋的邻居老伯看了我两眼，问老人：“床多铺没，没的就俺家，现成的。”老人微颔首：“铺了，铺好了……”邻居噗嗤笑了出来：“怕俺会抢呀？”

进了屋里，老人羞赧地说：“按理不能叫你睡一楼的。”我惊了一下，会有贼么，我不怕的。老人忙说这是不可能的，叫客人睡一楼，自个儿躺楼上，不是待客之道啊，可这二楼的床断了一脚啊。

他随即看出我的疑虑，说我是他吆喝进来的，不能中途叫别个劫去。我笑了笑说：“打地铺也成啊，以前又不是没睡过。”老人连声说怠慢，叫我坐会儿，自己转身出去了。

门口来了个老大妈，她端着个大瓷碗，人也没进来，香气倒飘满了屋子。她说：“小客人，刚烤的，尝个。”碗里是咸菜汁烤土豆。我想老人的人缘还真不错呢。我解释说自己是个寻不到住处的过路人，不是老人的亲戚。大妈爽朗地笑起来：“那也是客呀，还是俺们大家的客呢。”我一愣：“客人，客人……”在城里听多了“客户”，如今这“客人”是个多么亲切的词呀。

大妈也没跟老人照个面，放下瓷碗就回了。这道正宗的农家菜，我有十几年不曾尝了。吃这玩意儿不兴剥皮，一口咬下半个，那个滋味呀可真久违了。

又飘来一股淡淡的稻香，还夹杂着隐隐的泥土气息。老人从别家借来了稻草垛。我赶紧迎上去，还没伸出手。老人就摆手说：“别看俺上了年纪，力气还在哩。”一楼没闲位子，也怕水泥地湿气太重，就上了二楼。底下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垫被和棉被各一床。躺在上面，非常舒适的一个窝。

老人叫我先下去吃点东西，他说家里没啥好吃的，庆嫂送的洋芋艿就当晚饭吧。我很好奇：“你咋知道是她送的？”老人点燃柴禾烧水，说认得这碗。我又凝视着白瓷碗，没啥特别的，跟他桌上的几个碗也都差不多。

老人的孩子都在城里，他一个人住着应该挺孤独的。他说不，儿子把自己接到城里，哈，没几天就逃回来了。边吃边聊，惬意极了，吃饱的时候，老人已帮我调好了水温，喊我洗脸洗脚。

然后呢，老人乐呵呵地送我上楼，又连声说怠慢，使我感到更加不好意思。刚躺下，我就像遭虫咬似的跃起——— “房子要塌了！”老人还没开口，隔壁的老伯先吆喝了：“老哥唉，给小客说说。”

我听得出那是老伯上楼的脚步声，起先以为是他脚步太有力了，但连声“咯吱”“咿呀”，怎不叫人胆寒？尤其耳朵贴着木楼板，就感觉屋子晃起来了。老人说脚步都很轻的，房子会动说明是活的，城里房子钢筋水泥都是死的。我惊愕不已，房子还分死活？

建屋匠造房子时并没有把梁檩等连接件也固定死，榫头打的是活结，而非死结。老人眯着眼笑起来，“庆嫂也上楼了。”这回声音小了很多，她家虽是水泥楼板，但房子也有轻轻微晃。

我问老人住着踏实么，跟危房似的，不怕倒么。老人说这是老爹结婚时的房子，都七八十年了，刚建好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又问不怕吵到别人，或者暴露私事。老人说，惊到了就打个招呼呗，还能防着家里进贼呢。隔音效果不错的，说话也得扯起嗓门来。

卧着稻香，浮想联翩，先人奥妙无穷的智慧，都融进了日常的民居。老人的善良，老伯的朴素和大妈的热情，也许全在于“活房子”吧。可到底是活房子养育了热情朴素的人们，还是热情朴素的风气造就了活房子，又或是相辅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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