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胜奇/摄
◎黎戈
我是在城区近市中心的地方长大的,在我小的时候,出门好像不用打伞,道路两旁是如盖的梧桐。自从树木减少之后,少掉的不仅是夏日的浓荫,更是某种植物带来的氛围。
植物并不是某一棵树,它是一个整体的氛围——有时我早起,开窗,坐在窗下的小沙发上,并不想做什么,也没有翻开书,就是静静地坐着……初夏早凉的空气,在树木密集的山边上,被突显得更加明显:清润、明净。那些山谷中的旅行、那些薄雾中的出发、那些被卧铺下床洗漱吵醒的时分,都回来了。我会立刻浸润在一种快乐的心境中。
看书的时候,树影在窗外摇曳,我时常立起身来,去看看马褂木的新叶,来歇歇眼睛。有时,读书读累了,我起身去榨西瓜汁,配罗勒粗麦包,做早饭我很喜欢榨汁的过程里溢出的西瓜香气。植物里,有几种是带着水气的香,比如荷花乘风而来的香、水湄的姜花,还有成阵清凉的栀子香(楼下邻居种了一大片,回家路上花香袭人),以及爱马仕的李氏花园,灵感就是源于水边的中国园林,那类香是克制的、成人的、书面化的雅香。西瓜汁又不同,是大量水分荡开清甜的香,更加娇憨……这气味,已足以让我心境甜美,植物时刻抚慰着我们。
植物也教会我们很多东西:凯特·斯科特,我喜欢的一位插画师,她的画乍看有点像恩斯特,就是中世纪风格的博物插图,以解剖图方式展现植物妍丽的生态结构美,但细看又有诗化的超现实风格。最近,我的书桌前,挂的是她画的一张《生命树》,上面是植物进化史。手指从左下角的红藻,途经一棵开花的苏铁(裸子植物),到达右边顶端的红灿灿朱槿花(双子叶植物),地球的生命进程,是如此的缓慢耐心。我每次看到这张图,就如同置身博物馆的青铜器或新石器时代陶器前一样,顿时脱离了此身此刻所站立的时空,而立身于一个比较高的视角去看这人间世,纵观大化如浪底,很多浮沉琐屑,都不想再计较了。
植物园也是我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它时时不同。隔半个月去,就能发现一个新主题。春天的樱花大道、春末的鸢尾缤纷、夏初的绣球清润、盛夏的帝王莲和娇粉吐蕊的古莲花、秋天的银杏夹道、冬天带壶热咖啡去开足了暖气的热带馆看蝴蝶兰。今年因为疫情闭园,只去过两次,分别是4月16号、5月26号。下面是这两天的日记:
“带了榛果咖啡和三明治上山。植物园很安静,没人喂的白鸽扑腾乱飞,有小朋友拿网抓蝌蚪。烈日下我上坡穿林,寻找散落的鸢尾花。鼻底是清丽的脂粉香,很像我爱用的晨曦之露的尾香。”
“薄阴天,早起看关于《红楼梦》植物的书,正读到宝钗院子里的藤萝和薜荔,看看天,起身上山看绣球花吧……花已成海,清新旖旎劈面而来的蓝、紫、粉、白。正凝神拍一朵美极的蓝绣球,忽有隔夜的雨滴从树上滴下来,承雨的绣球歪了下小脑袋,萌萌哒。”
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插花书,它们其实就是一种与植物相处的方式:插花是综合性艺术,要多看画谱(如芥子园画花之类),看见植物(花也分仰偃正侧,每朵依其位置来处理,有的要横枝显示柔美,有的要直立展示线条)、懂得植物(有的插花书其实也是植物谱)、执行力(好的花艺师修枝时手起刀落,真是杀伐果决),最重要的是一颗惜物之心,这也是日式插花书特别打动我的地方,花材往往只是一小株野花,甚至是折枝断梗的、捡来的,在认真的眼睛里,也能看出美来。
我的朋友,好像也都是一些具有植物气质的人,有一个关了朋友圈,天天写大字到深夜,午休时就关在休息室里写;又有一个朋友,天天写完一张字才上班。她们都是定于一处,慢慢成长的人,即使不在身边,也能让我呼吸到那种高山空气的清新气味,她们是我生命中的森森绿意。
秋天来了
盛夏,暑热蒸腾,疰夏,只能喝粥、吃梨子、桃子、西瓜、拌黄瓜这类蔬果。突然,有一个早晨起来,枕席生凉,猛然想喝肉汤了。
秋天,就这么着,从人类的口腹领岸登陆了。
去菜市场买排骨,特别拣了一条穿过小树林的小路,路上哼着那句“秋天的太阳,寂寞成这样……”,林忆莲慵懒的声音一出来,我就在心灵上抵达秋天,快乐起来了,一边走,一边看云,夏云蔼然胖乎乎,秋云却高远。
小树林里,满目都是夏天的遗迹:树巅的翅果被晒枯了,嗒然挂着;无人捡拾的小圆杮子烂在地里,如果是冬天,我会捡来插在仿古琮瓶里做清供,绿配红,古意森然映着生意欣欣,可在夏天,这个画面就太烘热了;暖红的凌霄花,气数已尽,蔫蔫的;香樟子掉在地下,倒有几分青翠,我捡了若干带柄的,回去插在迷你花瓶里,一个仿山石的花器,婴儿的拳头那么大,专门用来插春天初萌的新叶和秋天的小落果。我突然起意,想买花,夏天的花瓶常常是空空的,太热了,花根易腐烂,熟悉的小花店里,有个放冷饮的大冰柜,是存花的。天凉了,可以去买一把了。
进菜场,买一节老藕,剁两条小排,另一段留着,加甜玉米、胡萝卜、冬虫夏草和干贝再炖一锅,见到刚收的带泥的土花生,顺便抓一把,准备一起炖汤——莲藕花生排骨汤粉糯清甜,花生还会很调皮地钻进藕的洞眼里,像个萌物。
天凉了,秋风四起,人心不那么燥热了,才会站在灶台边,处理精细食材,比如慢慢剥花生的清凉心境。夏天的时候,厨房炽热如火,做饭的人汗流浃背,只想三两下大刀阔斧收拾完,赶紧逃回空调房歇一歇,凉一凉。
回去的路上,发现修伞的大爷出摊了,这一条街都是和我同样的自由职业者:修伞的、补鞋的、拖三轮卖水果的、推早餐车的,我十分熟悉那种自由职业的气息,一种由自律攒出来的自由。
就说修伞大爷吧,平日里在他固定摆摊的树荫下,支把大阳伞,摆上修伞和鞋的工具,大阳伞柄上,拴着一袋花生米、一杯萝卜干,地上一小瓶二锅头,有客的时候,大爷谨然以待,接了坏伞,拆下伞布,大爷口含自制铁丝钩,把骨架一一连好,又穿针引线,伞布的洞也逐个补上,全面解决伞的隐忧,手艺精细、待客周到。事毕,客人称谢而去,大爷眯起眼,听隔壁修车的唠叨,顺便喝点小酒,吃两根萝卜条。
但是,到夏天,大爷就给自己放高温假了,他那把椅子,总是空荡荡,阳伞也一直收着。自由职业者,就是这么任性……我已经顶着坏半边的伞长达一个半月之久了,某天一抬眼,哇,那把硕大的大阳伞支起来了!
秋来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心仪的女画家,她特别喜欢画雪花莲、松果菊、铃兰这类色彩清新的花,浓黑的底子上,小小的白花散发着月光一样的清明光辉。配了黑框,这层白花自带的清亮光芒益发突出,像月夜山路上的大声歌唱,美丽极了。我忍不住看了又看,在看书、做家务的余睱中,也会转头看看它。
其实,最近才知道:画中这洁白温婉、花萼向下的白花,叫雪花莲,这么多年来,我都以为这种白花是银莲花。银莲花有很多颜色,雪花莲才是白色的。
而秋天,就是这么美好的季节。不开空调也清凉无汗,天是清的,水无波,云那么远,忽远忽近的割草声,青草汁新鲜的气味,就连低头查植物图鉴,认得一个名字,都那么快乐啊。
妈妈买了三个秋梨,晚饭后,拿到厨房,教我怎么挑选梨子。她越来越健忘,反复交代我一些她觉得至为重要的事。妈妈没有教过我人生智慧之类,她告知我的都是生活常识,什么“烧菜不要开太大的火”“起锅前撒点糖提鲜”等等。
每当我在流水下洗瓜果,忍着冬日砭骨的寒冷给孩子做菜时,总是会想起,妈妈也是这样养大了我。狼狈地追着鸡满院子跑,钳螺蛳钳出好几个血泡,她用这样寸寸鲜活的生命哺育了我——活着,仅仅是“给生命以时光”,生活,才是“给时光以生命”。那些琐碎的叮嘱,是在呼吸着的字句,它们在生命的长河里生生不息,正是在这些温柔的牵系、这些埋在骨血里的动作、做家务手势的代代重复之间,我们才算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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