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条河流中步履不停

○小偷家族 ○是枝裕和 ○如父如子 ○海街日记 ○比海更深 ○无人知晓

是枝裕和的电影，很像一部始终未完结的电视剧。固定的镜头，御用的班底，甚至为了省事或是呼应而有了御用的主人公名字，总是那个叫“良多”的男子深陷家庭关系的苦恼中，阿部宽和福山雅治们，一以贯之地演绎着节制内敛的情感浪花。

被忽略的风景

固执地“拘泥于”同一种手法的小津安二郎，创造了一种连拙劣的模仿也会被视为“致敬”的个人风格。终于凭借《小偷家族》捧得金棕榈奖的是枝裕和，因为同样固执而鲜明的电影语言常被称为“小津接班人”，虽然他自己并不认同。

是枝裕和的电影，很像一部始终未完结的电视剧。固定的镜头，御用的班底，甚至为了省事或是呼应而有了御用的主人公名字，总是那个叫“良多”的男子深陷家庭关系的苦恼中，阿部宽和福山雅治们，一以贯之地演绎着节制内敛的情感浪花。

从十年前的《步履不停》开始，到《如父如子》、《海街日记》，都可以归入“那些被忽略的人生风景”系列剧中。

那些你所视而不见的风景，是枝裕和都帮你记住并留下了。

他的电影，大多数时间都在“无所事事”地刻画着流动的四季和细腻的日常。故乡小镇，海滨街道，熟人社会和平淡人生，那些最具代表性的日本传统生活场景，是他所擅长和钟爱的画面。

人生路上，步履不停，但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已是夏末，院子里的紫薇花分外明艳，黄斑蝶在山坡上翩然飞舞。横山良多与妻儿一同返回位于湘南海边的老家。久违的横山一家人，每年只有在大哥纯平的忌日才会团聚。沁凉的麦茶、红透的西瓜、母亲绝手的好料理炸玉米天妇罗，如微风细雨般牵引着银幕内外的人们重新感知生活的色彩。

让人艳羡的都市中产家庭，因为卷入了一场“换子疑云”而意外地开始重温小镇节奏。“灯泡要多少瓦”的杂货店，给心爱的人“加鸡腿”的快餐店，为了羊羹雀跃不已的外祖母，没有钢琴与名校的“原生态”童年，和生长期长达十五年的蝉，都在提示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因为父母离异而早早独立的三姐妹，偶然接回了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同生活，关于父母的碎片印象，在点滴的细节中，被大海、食物和花与树连接，爸爸最爱的沙丁鱼面包，妈妈教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料理——海鲜咖喱，外婆生前酿的青梅酒只剩了最后几瓶，而当夏天来临，青梅再度成熟，新一季的梅酒又带来了新一轮的欢快忙碌。

周而复始的人生，因为偶然让人心动的亮色而值得，这是是枝裕和的依恋与信仰，对此他毫不遮掩，不厌其烦去表达。

慢半拍的人生

是枝裕和的电影中，少有大英雄或是大赢家，他所痴迷的是“慢半拍”的人生。

违背父亲的意愿执意去当绘画修复师，兢兢业业多年却换来一个失业的结果。热闹欢愉的团聚中，隐藏着一触即发的矛盾。《步履不停》中的“横山良多”，不爱笑的样子里，有多少失意者的影子。

《海街日记》里的四姐妹，在日复一日的嬉戏打闹中生活与成长，而周围的善意与自身的坚忍都无法掩饰背景的苍凉。四个人的记忆加在一起，也只能拼凑出父母模糊的影像，在处理自身情感时，她们都不是“聪明人”，甚至是有些迟钝的，或许对于制作梅酒的坚持已然寓意了，这海边的四姐妹，还将固执地接受挫败、消化伤痛，因为生活本来如此，不够机智的人只能老老实实交足学费。

即使是在他的电影中稀有的精英人士“野野宫良多”，也会因为自己的大意而被调换了孩子，他困顿于“越是对抗父亲，便越是和他相像”的泥淖中，在对方家庭面前优越感十足，却感到了即将失去两个孩子的危机。成功，却不被人喜欢，当幡然醒悟时，已然慢了半拍。这很重要吗？是的，历尽千辛万苦，未必能达到人生巅峰，而一点小小的恶意，却足以毁掉所有幸福。

因为慢了半拍，那些兄弟、姐妹、父子和母女之间，总有着不能言说的伤，再小心翼翼回避，也难以抵挡一个猝不及防的火光，千丝万缕的纠结和隐忍多年的痛楚瞬间被点燃，岁月静好的画面像是要一去不返了——那是构成是枝裕和风格的“另一半”，突然的矛盾和艰难的和解，对于大时代不值一提的小风波，却可能成为凡人人生剧本中惊心动魄的转折，而当你感慨着“终于有了转机”，故事中的人却选择了留在当下，当风平浪静，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细碎与平淡有意义吗？

是枝裕和2011年电影《奇迹》中有一段台词：“想想，要是每件事都有意义，你会窒息的。”那些发生在家庭之中“琐碎无比”、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是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对他来说，“家庭虽然琐碎无比却又是无价的”。

与母亲围坐看电视的时光，让他爱上了电影。和女儿相处的经验，赋予他创作中的灵感。“我工作时往往会忙疯了，没有时间和女儿相处。有一次在工作的时候，我检查自己的手机，发现有一张我在睡觉的照片，那是我女儿那天早上拍的。在照片中我沉睡的脸很奇怪，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但我觉得很惊奇。”这个细节成为了《如父如子》中，让“不被喜欢”的良多彻底敞开心扉的契机。

究竟是血缘还是岁月，将父母和孩子联结在一起？

究竟是遗忘还是面对，帮我们治愈了那些隐忍不言的伤？

“我不知道将来的计划是什么，但是我会持续拍家庭戏剧。”是枝裕和的故事，讲述的都是他自己对于家庭生活的现实思考。

他的人生巅峰，或许并不在拿金棕榈奖座拿到肌肉酸痛的那一天，而在每一个破解内心谜题的瞬间。

作为同行的岩井俊二曾如此评价小津安二郎：“他的作品大同小异，却有着奇妙之处。只是多次改编相似的故事，但大家还是会去观看。小津安二郎拥有一种类似今天的流行歌曲的倾向性。创造相似的作品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是稳定的生产。这就是小津。”

这也是当下的是枝裕和。从来没有完美的作品，只有步履不停，才可能在稳定的生产中创造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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