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娱乐专稿(文/格俐玛)
不丹丛林,善男信女。载歌载舞,纵情纵欲。
你很难想象,这些民族志式的影像细节,竟然讲述了一个关于网络社会的寓言故事。也正因为如此奇思妙想,不丹电影《嘿玛 嘿玛》斩获2016年多伦多影展“站台单元”特别关注奖。颁奖时,评委章子怡特别赞扬:“这部影片是我们时代的隐喻。在科技浪潮的背后,影片运用不同的面具,将其中角色与人性最初的本能和情绪重新勾联。”
导演钦哲仁波切擅长在作品中直面全球化时代宗教与世俗的激烈碰撞,并提出具有思辨价值的哲学议题,一如他在釜山电影节的成名作《高山上的世界杯》(1999)。这一次,钦哲诺布的创作灵感来自于“网络聊天室”,而《嘿玛 嘿玛》竟选择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当代社会,那就是“面具”。
《嘿玛 嘿玛》的故事设定颇为神秘:每隔十二年,被老僧挑选出来的男男女女就要相会于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丛林;他们戴上面具,隐藏性别,放下世俗身份,进行为期两周的奇异戒律生活,仿佛暂时死去。有趣的是,总有那些不守戒律的人,他们打探彼此的底细,甚至放纵原始的欲念,男主角便是其中之一。他爱上了头戴“红色怒火”面具的神秘女子(近乎“黑色电影”中蛇蝎女郎的人物设定),更准确地说,是爱上了她的身体。男女本约好当夜贪欢,不料另一对夫妻为寻找新鲜感,竟私自改换了面具。于是,人妻同样戴上了“红色怒火”面具,而男主角竟睡错了人。一场男女游戏转化为一次施暴事件:妻子高声求救,丈夫匆匆赶到,却在搏斗中被男主角杀死。就这样,十二年一次的神秘集会潦草收场。
二十四年后,男主角带着愧疚重返丛林。他在帐蓬外追问老僧:难道你一生就没有强暴过任何人吗?显然,这里的“强暴”是一种隐喻,男主角是在哲学的意义上反思暴力,及暴力带来的心灵创伤。二十四年来,男主角对过去的“罪”始终无法释怀,而这二十四年的每一天也就成了令人煎熬的“罚”。得知受害者因难产死去,男主角终于回到了世俗社会,并在影片结尾处与被强暴者的女儿相遇。
在夜店迷离闪烁的灯光下,“女儿”轻佻地挑逗着“父亲”,并将欲望的秘密引向镜头深处。二十四年前,戴面具的匿名女郎也是这样走向丛林深处,男主角的视线模糊,欲海浮沉;二十四年后,摘下面具的男主角静坐一隅,视线也变得清晰。从混沌到清明,此中曲折已经了然:在一副副“面具”背后,是一个个伪装的匿名者。身处网络时代,我们如何面对那些来自匿名者的不可估量的暴力?本片给出的结论是:匿名者施加的暴力终将回返至施暴者自身。施暴行为即便不受到法律制裁,也会内化为一种无法纾解的心灵债务,这才是“罪与罚”的真正意义。
我不知道钦哲诺布有没有读过齐泽克,但至少在这部《嘿玛 嘿玛》中,二者达成了某种认同,而且是高度认同。
钦哲诺布在被问及导演动机时说:“有时,我们必须创造幻象,才能让世人看见真理。”这恰恰回应了齐泽克的那句名言:真理源自“误认”。事实上,影片的核心叙事策略建立在“误认”这一戏剧动作上,正因为男主角“误认”了受害者的“红色怒火”面具,所以才造成了延宕二十四年的悲剧。但也恰恰通过这次“误认”,男主角得以窥见“戒律”存在的意义,甚至找到自己的信仰。让我们延展开来:如果戒律被认为是“传统”的,而欲望被认为的是“现代”的,那么,《嘿玛 嘿玛》可视作一次对现代性的省思。男主角从纵欲到节欲的转变,是具有批判意味的,这不是简单的文化保守主义,而是在后现代情境之下重新思考具有总体性价值的民族文化精神。
所以,本片的真正时代语境是结尾处的“二十四年后”,是传统的突然崩解与现代的无限蔓延。更或者说,“传统”沦为了符号的堆叠,它被抽空了意义,并如此轻易地被“现代”征用,进而被生产、被消费——这不正是网络时代的生动写照?丛林集会终究变了滋味,原始的面具戏已不复当初,徒留聒噪的电子音乐与狂欢的现代舞者,年轻人迅疾扭动着腰肢,用“节奏”替代了“旋律”。男主角成了不折不扣的“外来者”,他目睹着传统的消亡:“戒律”成了无人信仰的老规矩,即便是集会守卫们也止不住嘲笑着这过气的仪式,他们在对习俗的戏仿中,获得了智力的优越感。电影中,这结尾一笔无疑是世界性的,因为它触及到了全球化时代各民族所面临的共同困境:花果既已飘零,灵根如何自植?我们该如何面对那古老的文化之“根”?影片没有给出答案,却将问题抛向了银幕外的我们,并具象化为男主角沧桑而惶惑的面部特写。
《嘿玛 嘿玛》的英文名是“Sing Me a Song While I Wait”。在等我之时唱首歌,或可理解为,身处后现代的“我”对传统的“你”所发出的一种邀请。如果“等待”的结局是戈多不会到来,如果“等待”必然指向无尽的荒芜,那么,请你给我唱首歌吧?让我在你原始的旋律中,疗愈我此刻的虚空与孤独,我愿虔诚地摘掉假面,洞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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