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帖 ■小食谭记

·曹亚瑟

怀素《苦笋帖》云：“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古人嗜吃苦笋，味微苦而回甘，用以清炒或炖五花肉最为适宜。四川宜宾产的苦笋尤为著名，黄庭坚尝作《苦笋赋》，谓：“僰道苦笋，冠冕两川，甘脆愜当，小苦而及成味，温润稹密，多啗而不疾人。盖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

僰道，即属古宜宾县。黄庭坚把苦笋比作苦谏之士，虽忠言逆耳，却是国之“贤士”。笋就是笋，赋予太多的政治含义恐怕非它所能承受。黄庭坚确实喜食苦笋，他有一首《从斌老乞苦笋》：“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烦君更致苍玉束，明日风雨皆成竹。”陆游也好这一口，他写道：“长鱼腹腴羊臂臑，馋想久矣无秋毫。今朝林下煨苦笋，更觉此君风味高。”

苦瓜则不同。苦瓜夏季常见，瘌痢头般的形状，长相不佳，尤其是苦味不招人待见。谁没事喜欢吃苦呢。我小时候就极不喜欢吃苦瓜，那东西苦涩难咽，见到家中炒苦瓜就皱眉头。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贪甜、贪鲜。岂止愁滋味，更不识苦滋味，所以不爱吃苦瓜也在情理之中。那时生活不富有，别说吃好东西，根本就没见过什么好东西。邻家有位姐姐在糕点店上班，每月都能很便宜地买到碎点心，吃起来甜甜糯糯的，让我们这帮孩子好生羡慕：看人家的日子，多香甜！

十岁时第一次尝到啤酒，几毛钱一瓶，苦苦的，确实像喝刷锅水。那时一碗馄饨才八分钱，而啤酒这么贵，又不好喝，想不明白谁会爱喝这个。及长，才发现啤酒的苦味中竟有那么丰富的内涵，资深酒鬼能从中品到坚果味、稻谷味、麦芽味、果蔬味、硫磺味、烘烤味，甚至猫尿味、皮革味等，就非寻常人所能道了。以至于我有个同事，顿顿离不开啤酒，直接把啤酒当饭吃了。

苦常与愁相连，贫贱日子愁事多，愈愁愈苦。黄连树下弹琵琶，谓苦中作乐。作乐，就是对苦的化解。

直到酸甜苦辣咸人生百味吃遍，才感悟到人不能只沉溺于甜蜜，还要经历酸辣，经历痛苦，经历磨砺，经历蜕变，甚至需要自寻苦吃。不然，遇到痛苦只有逃匿一途了。

清初画家石涛别署苦瓜和尚，他这样自况：“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

苦瓜孤绝，素以独来独往，炒菜时，它只会自苦，而不会使其他菜肴沾染苦味。这也算一种洁身自好吧。苦瓜能清热，能败火，去燥气。什么时候学会吃苦瓜，才算人生进入了成熟期吧。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这里描绘的是故宫一枚玉雕苦瓜。余光中以《白玉苦瓜》为意象，从那晶莹饱满的包浆中窥出了深藏于古中国的况味，确乎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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