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与华南虎在四川的消匿史

□蒋蓝

古代巴蜀历来虎豹纵横。

北宋蜀人黄休复在笔记《茅亭客话·卷一》里，有《虎盗屏迹》一条：

“圣朝未克蜀之前，剑、利之间虎豹尤甚。白卫岭、石筒磎，虎名‘披鬃子\’，地号‘税人场\’。绵、汉间白杨林，虎名‘裂蹄子\’。商旅聚徒而行，屡有遭搏噬者。嘉州牛颈山有子母虎，陵州铁炉山有青豹子，彭、蜀近山镇县暴兽成群，农家不敢放牧，及出门采樵行旅共苦之。又有群盗诸州县，结聚各有百人至二百人，官军掩捕则与格斗，胜则御敌官军，败则奔入林薮。虽有捕盗之吏，莫能擒获。仅四十余年，民无安业。圣朝克复后，岁贡纲运使命商旅昼夜相继，庐舍骈接，犬豕纵横，虎豹群盗悉皆屏迹。得非系国朝之盛衰，时政之能否乎。”

此条文字，清代陈祥裔删节后收入了《蜀都碎事》。广元市昭化区大朝乡境内云台山脚下绵延山岭，就是古白卫岭所在地。古驿道从北至南穿岭而过。石筒磎应是古蜀道二包岭山下的石洞沟古柏夹道，深山幽壑，青幽静谧，怪柏苍苍，枝丫虬起。古时车马銮舆，客旅行商，无不在石洞沟歇脚用餐。三国时孔明六出祁山曾在此安营，至今还有峰火台、饮马槽等遗存。在20世纪40年代，这些地区仍然有虎踪豹迹频频出现。唐宋以后，虎、豹记载在地方志里明显增多因，在于唐宋人口增多、社会经济发展和水陆交通的发展，人们活动范围扩大，人与虎豹接触机会增多，可见当时社会经济的发展，同时也说明巴蜀山地仍是蛮荒之地。

华南虎是中国唯一特有的虎种，又被成为中国虎。

寻找中国的野生华南虎，近二三十年来，一直是生物界与动物保护组织经久不衰的话题。经过媒体反复报道，尤其是经历陕西“周老虎”事件之后，这个话题越发敏感。

1995年林业部的一条未经确认的报告说，野生华南虎的数量已经不到20只。实际的情况是近30余年间在中国任何地区都未曾看见一只野生华南虎。1983年我国最后一次捕捉到野生中国虎，是在大巴山深处的湖北利川市百户湾林场，那只幼虎后来被送往重庆动物园。而根据重庆城口县外贸局的收购单据显示，1981年当地还收购到虎皮1张，收购价50元。

人们的常识性误会在于，野生华南虎的消失，主要是人类活动区域的急促扩张，生态恶化导致了野生华南虎的灭绝。仅在四川地区，如今我们只能在川西、川北山区以及岷山一线还能偶尔听见豹子出没的零星消息……

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真实原因主要在于如下二点：

其一，很长时间来，人们没有把顶级食肉动物的生存，视作自然生物链完好的最重要证据。

其二，出口创汇，在较长时期成为了压倒一切的地方根本性需求。

《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是1988年12月10日国务院批准，1989年1月1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林业部、农业部令第1号发布，自1989年1月14日施行。在此之前，其实也有类似保护条例。

到1970年代，四川省列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动物是：大熊猫、牛羚、金丝猴、灰金丝猴、黑金丝猴、自唇鹿、梅花鹿、野驴、野牦牛和黑颈鹤，共计10种。

属于“二级保护动物”的共计16钟：小熊猫、华南虎、雪豹、藏羚、盘羊、毛冠鹿、藏马鸡、红腹角雉、白尾梢虹雉、绿尾虹雉、藏雪鸡、大天鹅、小天鹅、疣鼻天鹅、鸳鸯、大鲵。在当时雪豹毕竟已经较为稀少了，可是“保护”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没有出现云豹（金钱豹）的名字。

在当时国家规定的“第三类保护动物”里，四川省有：马麝、林麝、马鹿、白臀鹿、水鹿、鬣羚、斑羚、岩羊、石貂、伶鼬、水獭、小爪水獭、大灵猫、小灵猫、金猫、猞猁、兔狲、云豹、猕猴、短尾猴、穿山甲、白鹳、蓝马鸡、红腹锦鸡、血雉、白鹇、白冠长尾雉，共计28种。

相关部门在1950—1970年代期间，鼓励号召民间捕杀这些尚未列入“一级保护动物”的大型食肉动物，用其皮毛出口，换取外汇。四川山区农村人口里，绝大多数成年男性拥有火药枪支，人民公社不得已为他们发放“火枪持枪证”，以此配售火药。在当时宜宾地区的兴文县、珙县、长宁县宜宾县以及温江地区，农活期间有大量闲暇，而打猎则是全方位职业。四川广元地区，在1970年代，农村持有火药枪的比例竟然高达70％。

在出口一辆自行车仅仅换回8美元水平的时代，令人颜面无光，野生动物用自己的血肉与皮毛，奋力改变着这个利润的尴尬颓势。我从一张1960年代广为散发的收购豹皮的宣传画上，上面就印有这样的顺口溜：“组织捕捉金钱豹，支援出口很重要。”

打到的猎物，农民自己可以消化肉，皮毛、骨骼必须售卖给供销合作社。为了进一步提高售卖积极性，一些农村供销合作社规定：售卖虎皮、豹皮、熊皮一张，奖励一双胶鞋（或一套运动服）购物券。这对物质困乏的山村，颇有吸引力。

野生动物的换汇率也十分可观。当时的价格是：一张水獭皮70美元，一张金钱豹皮200美元，一张猞猁皮66美元，一张狐皮50美元，一张貉子皮35美元，一只牛羚8000美元，一只雪豹4000美元，一两麝香700美元……

截止到1979年，四川省年产野生毛皮约60万张，（最高年产可近100万张），产值约90万元（不知是人民币，还是美元）；绒用和饰用的羽毛约200万斤（其中包括家禽），价值约200万元。

可以肯定的是，川西、川北地区，至迟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仍然有为数不少的野生华南虎和数量更为巨大的野生豹生存。它们的皮毛，美丽着这个世界的欲望。

20世纪60年代，美国总统夫人杰奎琳·肯尼迪的时装设计师奥列格·卡西尼（Cassini，Oleg），曾经为她设计了一件夸张的豹皮外套，从那以后，超过25万头豹子为满足皮草市场的需求失去了性命。奥列格·卡西尼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开始为自己的过失而后悔，努力让自己开创的这个市场消失。但是，这并不会终止“豹纹控”的瘾癖。

写到这里，那些鹦鹉学舌的人，高谈臭氧空洞、全球变暖、环境恶化造成大型食肉动物灭绝的人，似乎应该闭上鸟嘴了。其实他们都是人定胜天的信徒啊。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成都文学院终身特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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