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是个寡言的人。常年一身靛蓝的中山褂子和同色的中山帽,虽是旧年的样式,但穿在阿爷身上,就是恰到好处。他背着手走在田埂上的时候,你就觉得这脸上不苟言笑的老爷子,像是民国的私塾先生,要来询问你的功课,但,绝不叫你觉得难以亲近。
事实上,年轻时候的阿爷确是一位村小老师,还曾做过会计。但又绝不是古时儒生的柔弱样子。我就曾在少年时见着六十来岁的他,一根扁担担着两包100斤的水泥,在田垄上健步如飞地走,挺直了脊梁很久也不换一口气。那场面,叫我觉得阿爷胸中有丘壑,肩上有力量。以至于在我少时的记忆里,刻下难以抹灭的痕迹。
去年阿奶去了,阿爷挺直了的腰杆,好像在一瞬间就委顿了下去。年三十回去给阿奶上新坟,阿爷一直未怎么言语,默默地在院坝里抓鸡,要给手术后的我熬汤。拔毛的时候,他揪着一小撮鸡毛,一用力,眉眼一凑,皱纹就爬上了鼻梁。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点点的在我的视线里无限放慢放慢,因为赶鸡而变得兴奋的我,忽然就顿住了脸上的笑意。我像是一瞬间明白了阿爷的更加沉寂。八十岁的阿爷,失了七十六岁的阿奶,那种突然而来的精神崩塌,恐怕连阿爷自己也未曾察觉。
阿爷和阿奶一样都是顶和气的人。于是两个人和和气气一辈子,从来不曾急过眼。每次回到乡下,总是看见阿奶在灶前生火,而阿爷摇着大锅铲在大灶前炒菜,两个人很久也不说话。你忽而听见灶里干柴“噼里啪啦”炸裂的声响,忽而又听见铲子和大锅摩擦的声音,两者的间隙里,菜在锅里呐喊的声响,又将静寂掩住。我看见阿奶自带笑意的脸,在火光里安详又自然。后来渐渐就懂得了,那灶前的静寂里,流转的是阿爷和阿婆数十年相守的默契和相处之道。
于是,自然就明白了一方去后,另一方的忽然委顿。
年三十是在乡里过的,因我执意如此。饭罢,一群人在三叔家里一桌桌聚集着打麻将,我看见阿爷站在门槛上,瞅着里面的欢腾热闹,指缝间夹着的卷烟雾气缭绕,掩也掩不住那眼中瞬间的怯意和沉寂。怯意?是了,那种原不该属于阿爷的表情。如同一个孩童,对陌生世界的恐惧。我想,我明白阿爷在害怕什么。
他在那门口不言不语地略站了站,转过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我拉着堂弟,提着烟花追了出去,看见阿爷踽踽的身影,在极暗的光线下朦胧的轮廓,像一株独自在暗夜里向上攀爬的老树。忽然喉头一哽,眼睛一酸,旋即脱口大叫了一声“爷!”他顿住步子,我能感受到那个黑色的影子转向我,拢着手站在竹林下的田垄上等我。四野里是不同于乡野往常的喧腾,偶有焰火在远处的天幕中炸响,更显出田垄上那黑影的孤寂来。
我挽住他拢着的手,一起走到院坝内,递给他一个糖果炮。他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他那粗糙而苍老的大手,有片刻的失神。阿爷和阿奶用一双这样的手,养活了父亲在内的五个孩子,每一道皱纹,都印刻着那个温饱难料的年代,我永无法感同身受的艰难。“嗞”一声,阿爷有点笨拙的用烟头点燃火线的声音将我惊醒,果炮扔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的声响引来一群孩子,我将手中的烟火分给他们,蹲在檐下看他们欢腾。阿爷仍站在原地,烟火明灭里,我看见阿爷的光影轮廓略有笑意,于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一刻,他一定在对堂屋里挂着的阿奶说:“你看,我们儿孙满堂。”
那一夜,父亲和我陪着阿爷在祖屋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乡野四周炮仗声炸响。阿爷和父亲也拿着火红的炮仗到坝子里点燃,炸响声穿过院坝,穿过四野,传向山谷,又被夜风吹向云端。阿爷惯常的拢着手,沉默着站在火光中,那神态静寂、安详,眼里是烽烟奔走过后的大彻大悟,以及洞悉生死的平和———就同阿奶去世时一样,就像每一次迎接我们回乡时一样,更像每一次站在田埂上送我们离开时一样。
那里,藏着一个我这年纪尚不能懂得小世界。
那串炮仗声止息的那一刻,阿爷看着腾起的白烟,迎来了他的八十一岁。
这,是阿奶去后的第一个新年。
(本文为宜宾市总工会主办、宜宾市报纸副刊研究会承办的“玫瑰书香”活动征文类作品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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