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读《浮生六记》

沈复：“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娘：“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沈复《浮生六记》

去年年底，两位长辈接连去世。熬夜，奔跑，再加上林林总总烦心琐事，以至于今年春天都是在萎靡中过去的。连看书，都成了问题。太艰深的，看不进去；太粗陋的，看不下去。前几天无意中看到清代文学家沈复的《浮生六记》，遂拾起再读。或许芸娘的经历和我有些类似，颇有代入感；或许年龄增加愈容易对美好逝去感到伤怀，读完后几天竟如石压胸、闷闷难言。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林语堂说：“芸娘大概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了。”

芸娘漂亮。“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芸娘不见得倾国倾城，但气质出众风姿卓绝。

芸娘有才情。两岁会背白居易的《琵琶行》，长大后，识字、读书，写诗，写出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

沈复夫妇寄居朋友的萧爽楼的时候，经常举办对联比赛。芸娘是唯一一个可以坐着构思对联的考生。

芸娘读书，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她对《西厢记》的评价是“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尔”，意思是说，写得好是好，但是未免太尖酸刻薄了点。这个评价到今天都有很多人没有看出来。

芸娘奇思妙想极多。做插花，她用绣花针将虫刺死，用细丝扣项系在插花间，虫或抱梗或踏叶，栩栩如生似在花中嬉戏，见者无不称绝。

芸娘女扮男装，装狂狷样，陪夫逛庙看花，走至一少妇身边，按其肩头，顿遭旁边婢媪怒骂，急切中跷起三寸金莲，嬉笑道：“我亦女子耳”。

一腔孤勇，终为一人

芸娘对女儿曾说：“乳母命苦，兼亦情痴。”“情痴”二字，实在是说得好。

沈复与芸娘的爱情，是相互懂得。“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他们，是贾宝玉的林黛玉爱情的前章。

沈复十三岁的时候，对比自己大十个月的芸娘一见倾心，立言“非淑姐不娶”。芸娘亦心有所许，为沈复藏粥果腹，被堂兄取笑。两人十七岁成婚，相守二十三年。芸娘去世后，沈复伤心至极：“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两人书信往来，用的是沈复专门做的图章，各执朱白章，上面刻的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芸娘喜欢吃臭的腐乳和瓜，沈复起初是很不喜欢的。有一次他们吃饭的时候，芸娘很调皮的夹了一块送到了沈复嘴里。沈复尝着尝着居然觉得异常美味，很疑惑：“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芸娘笑回：“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真正爱一个人，一定竭尽全力。

沈复喜欢和朋友终日品诗论画，芸娘备茶酒供客，“拔钗沽酒，不动声色”。

沈复喜欢读书、画画。芸娘 “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

好的婚姻，是懂相互的付出。沈复明白，芸娘是用尽了所有的心力来爱他。

芸娘失欢于公婆，公公决绝地要休掉芸娘，将沈复夫妇逐出家门。在视女子为附属品，没有粮食吃，将军可以将自己的女人杀了和士兵一起分享的社会，沈复选择和芸娘一起离开，寄居在朋友家中两年多，已属难能可贵。

你周全不了所有人

芸娘的懂事，让人心疼，她总在努力的去为别人考虑，去成全，去担当。

芸娘是一个好女儿。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家徒四壁。芸娘长大后，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

芸娘是一个好妻子。沈复的“小帽鞋袜皆自芸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芸娘在血疾大发时，因为沈复的画铺“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为了“绣价之丰”，芸娘拖着病体用十日修成了一部《心经》，累到“病转增”。

芸娘努力做一个好媳妇。芸娘嫁到沈家，“终日无怒容”，每天清晨即“披衣急起”，“恐堂上道新娘懒惰”。

沈复的父亲在外地做官，要芸娘代写家里的书信。后来沈复的母亲听信闲言，怀疑芸娘在信里乱写，就不让她写了，沈复的父亲却怀疑是芸娘偷懒不想写，芸娘由是失欢于公公。

沈复的父亲久居外地，想招个小妾，委托沈复办理，沈复让芸娘办此事，沈复的母亲知道后大为恼怒，芸娘由是失欢于婆婆。

沈复的弟弟问邻人借钱，找芸娘作保，事后却无钱偿还，芸娘写信给沈复，被沈复的父亲发现。小叔反诬赖芸娘无事生非。

芸娘为丈夫寻妾，与憨园结为姊妹，被公婆斥责“不守闺训，结盟娼妓”。

沈复为朋友借贷作保，那位朋友挟资远遁，追债的人找到沈家，沈复的父亲一怒之下再次将沈复夫妇赶出家门。芸娘强撑病体，安排好去朋友家躲避。将女儿找个婆家当童养媳，儿子转交朋友寄养。与亲生骨肉的离别，从来都令人肝肠寸断，沈复夫妇深夜远走，怕惊扰到追债人，不敢啼哭，一直走很远，“芸始放声痛哭”。

临死，芸娘犹嘱咐沈复，“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不久，沈复芸娘的儿子也去世。芸娘泉下有知，不知何等伤痛。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爱得太深，就容易受到伤害；顾及太多，就不会为自己保留。人性诡谲，人心难测。人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绝对的对错，却有着人猿与类人猿般天差地别的观念与性格，所以不管多么优秀，不管怎么压制自己，你都永远无法做到让所有的人满意。

而自我的过度压制，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自我的消亡，要么是自我的爆发。消亡，除了真正心疼自己的人，谁会在意呢？爆发，伤人更伤自己。最后，委屈了自己，辜负了爱人。人情世故的事，既然无法周全所有人，就只能周全自己了。

一生太短，一瞬好长。如果一定要在这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请一定放过自己，心疼自己。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心愿虽薄，终不过浮生一梦。

———本文为宜宾市2019年“玫瑰书香”活动一等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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