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行的文化体验及随想

多年前在宜宾参加一次会议之际，匆匆去过一趟李庄，但因时间紧，看得不全，体验不深，中国营造学社和栗峰山史语所两处重要旧址都未走到，仅留下一点庙宇及抗战文化的初略印象。自看完了岳南先生的大作《南渡北归》后深受感染，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大师虽己远去，但留下的高尚风范、爱国情怀、研究成果、学术著作等都已成为国家和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许多趣闻轶事至今仍在广为流传。为了进一步加深了解，实地接近那段难忘的历史，触摸小镇特有的文化遗产，缅怀先贤，回望远走的大师，感受其独特的文化氛围，遂产生了再访李庄的念头。

一

最近正好借国庆假期，带着已久的心愿，一大早便驱车前往李庄。李庄位于长江南岸，地势平坦，因水而生，因水而建，历史悠久，据史料考证有1460多年的建镇史。这里文物古迹众多，成规模的古建筑群临江排列而建，小巷院子巧妙布局其中，楼台亭阁、粉墙黛瓦、雕花门窗随处可见，极具川南地区明清建筑风格。这里民风淳朴，风景秀美，底蕴深厚，古朴、深邃的韵味让小镇的人文气息显得更加浓郁。小小的古镇独具魅力和影响，声名远扬，令人遐想，它承载了一段国人难以忘怀的历史，增添了一道浓墨重彩，既是一处充满传统文化涵养和历史遗迹沉淀的川南古镇，更是向世人诉说抗战风云与沧桑的一个特殊小镇，也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有人称道“东部有周庄，西部有李庄”。

抗日战争爆发，神州山河破碎，民族危亡，在此国家危难之时，善良纯朴的李庄人展示了博大的家国情怀和历史担当。罗南陔先生出面邀请当地多位士绅、名流人物来到家中厅堂商议，经过一番议论最终达成共识，大家认识到接纳安顿高校科研机构就是以实际行动支持抗战，也是大后方民众的应尽之义，随后便发出了“同济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电报。短短十六字电文简明清晰，掷地有声，字字千钧，其远见、胆略、胸怀、大义着实令人钦佩，心生敬意。李庄人主动相邀、热情拥抱、鼎力相助的义举，让处在焦虑无助之中的同济大学大为欣喜和感动。经过简短筹划和安排，很快国立同济大学率先迁来李庄，紧随其后中央研究院、中国营造学社、中央博物院、金陵大学、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十多家高等学府和科研院所相继迁驻于此。与此同时从北京故宫博物院南迁辗转运来李庄的上千箱珍贵文物也安稳放置在张家祠内保存，长达五、六年之久。真是国破山河在，所幸有李庄啊，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在那国难当头生灵涂炭之时，古老的李庄小镇成为在战火纷飞年代一处难得的安宁的“诺亚方舟”，为一大群逃难的学者学子们撑起了一把有力的大伞，为保护和延续国家文脉起到了重要的支点作用。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注定在中国现代文化历史上留下深刻标记的新的文化中心在此川南偏僻之地悄然孕育而成。

二

于是乎 ，一群群、一路路的“下江人”通过水陆交通迅速汇聚到这里，原本仅有三千多人的小镇最多时接纳安置了超过上万名外来人口。在当时十分简陋落后的交通运输条件下，在较短时间内那么多人员及部分重要的科研、教学物资（包括珍贵的图书资料、教学实验设备、明清档案等）的迁移其艰险与曲折过程真是难以想象。在滚滚而来的人流之中，全国一批大名鼎鼎的专家、学者云集小镇，群星荟萃，李济、傳斯年、董作宾、陶孟和、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童第周、吴定良、金岳霖、劳干等等。他们胸怀“科学救囯、学术报囯”的理想，遵循“文化不灭，则其囯不亡”的古人教诲，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格情操，不愿做亡国奴，不受敌伪诱惑利用继续呆在沦陷区，而是千里迢迢辗转来到李庄，并力所能及的带走书籍资料和科研设备，坚持文化抗战，延续中华文化传承和发展。他们在战时生活极其艰难困苦、研究条件十分缺乏的情况下，长年客居他乡，甘于清贫，克服病痛和悲伤，潜心学术研究，教育治学，著书立说，传播文化，营造了良好的学术环境和氛围，厚植严谨的学风土壤，奇迹般地迸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真可谓硕果累累，在多个学科、学术领域取得了开创性、奠基性重要成果，甚至有的研究成果还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瞩目：梁思成大师的杠鼎之作，也是中国现代建筑科学的开山之作《中国建筑史》、“甲古文之父”———董作宾的名著《殷历谱》即在此地民宅里诞生，其他一批重要著作也相继问世，如《中国建筑图录》《太平天国史纲》等；尤为传奇的是生物科学家、“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举债从小镇旧货摊上买回一台旧的德国制造的显微镜，借用干电池和煤油灯，甚至窗台上的阳光坚持做科学实验，竟然取得了领先世界的生物胚胎实验研究成果，一举站在了世界学术前沿。一批莘莘学子在小镇艰难求学，顽强生活，仅同济大学在李庄期间就培养了三千名毕业生，后来许多人士成为新中国的栋梁之才。据不完全统计，从李庄走出去的学者、学子中，后来陆续成为大陆和台湾地区科研院士的达40多人。古建筑大师罗哲文1940年考入中国营造学社，师从著名的古建筑学家梁思成、刘敦桢等，建国后担任中国文物研究所所长、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长期从事古建筑的研究，他在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四原”原则（即原型制、原结构、原材料、原工艺），创立了具有中国原理特征的系统性的古建筑保护维修理论，对长城、大运河等一大批重点古遗址、古建筑的保护与申遗事业作出了卓著的贡献，发挥了极为重要的指导作用；学界泰斗、著名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宗教学家任继愈大师，在学术领域多有深入研究和重大建树，1987年起长达18年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他曾在李庄度过了自己的北大研究生阶段，获得了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文学硕士；当今知名院士、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从医70余年，医德高尚、医术高超，97岁高龄仍站在手术台上，救治了1.6万多肝胆病人之多，享有“中国肝胆外科之父”的大国医———吴孟超于1940年春从马来西亚回到祖国，先期在昆明同济大学附中学习，考入同济大学医学院之后来到李庄继续深造学习。小镇虽然地处川南一隅，交通不便，但战时学者们与外界、甚至国外也多有交流沟通，这里曾举办过小型文物展览和《日出》、《雷雨》等戏剧演出，给处在困境痛苦中的学者、师生们带来了一丝乐趣。著名教育家、清华大学校长、西南联大校务委员会主席梅贻琦于1941年6月不辞辛苦从昆明专程赶到李庄走访慰问，与多位学者交流，特意到营造学社看望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梅校长还亲自坐镇指导完成了对几位北大文科研究生的论文答辩考评，设在农家小院里的答辩场地虽然十分简陋，但其考试过程极为严格规范，规格之高，这恐怕也是北大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研究生答辩场景。在抗战期间美国著名学者、“中国通”费正清教授、英国知名学者李约瑟博士等国际友人也不远万里前来访问讲学，经过一番了解后，他们对中国学者们在那么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忍辱负重，专心致志从事研究治学，能够取得如此多的重大成果感到十分惊讶，他们的到访是对学者们坚持文化抗战的同情和支持。

三

漫歩在李庄的古寺庙、殿堂、巷道、楼台、民居、村落之中，在有的民居大院墙上还不时会看到一些当年迁驻文化机构的标牌、标识（如中国地理研究所大地测量组、长江委水文局上游局）和知名学者举家租借民宅生活之处（如李济一家居住的小院），感觉是既远又近，似曾相识。在寺庙院落里我边走边看，若有所思，恍惚间思绪带到了炮火硝烟的抗战时期，79年前李庄人为了给众多从各地历尽坎坷迁徙而来的学者、师生们安置一张张安静的书桌，他们迅速将庙宇祠堂腾空，甚至还请一直供奉着的神仙菩萨让位。这些本该是李庄周边民众平时求神拜佛，当地一些大家族和商业帮会等聚会、交流、祭祀等的庄重场地（据说有九宫十八庙之多），竟然一下变成了迁驻机构的科研、教学临时场所，诸多学者家眷及师生则散居小镇的民宅之中。这里虽然地方狭小，房屋拥挤简陋，物资匮乏，生活异常艰苦，倒也十分僻静，相较西南联大常常遭受敌机轰炸的威胁而显得更为安全，也勉强能够支撑学者们从事基本的科研教学，颠沛流离多时的学者学子们也终于可以安定生活下来了，小镇在无意中成为难得的庇护宝地，这些古老的庙宇、祠堂起到了之前从未想像过的另类功能。目睹眼前沧桑的古庙，望着一砖一瓦，一樑一柱，不由得触景生情，令人遐想，这也许正是在那个战乱时期发生的小镇古老的传统文化与战时特殊需要的历史性和谐交汇，在外敌大举入侵、民族危难之际菩萨也大显慈悲，几年间一直保佑着这些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众多学者学子以及国家文化火种。虽然一瞬之间产生了此番神灵庇佑的想像，但我沉下心来，思来想去，更愿意相信这正是几千年来历尽劫难、坚韧不拔、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的显现。

（下转B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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