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思幼日 皓首忆稚年

□曹树清

不知不觉中，今年已八十有三，从古稀进入耄耋之年。人到高年，更加怀旧，小时候经历的人和事，一件一件在脑海中萦徊，挥之不去……

读小学 是一所教会学校

我读小学是在宜宾鲁家园一所教会学校，校风严谨，管理较严。那时候时兴见到老师要敬礼，回家后书包没放下就先向父母亲人鞠躬。如有亲戚朋友在场，也要向之问候、敬礼。

在学校最伤我自尊心的是，有一次发现有学生下河洗澡，查不出到底是哪几个，班主任老师打“满堂红”，大家从座位上站起来，被二指宽的篾竹片打手心，又麻又辣又疼，遭冤枉，我一辈子不忘那次被羞辱的情景。

那时时兴穿“童子军”装，我家里姊妹多，哪里做得起？平时都是小的穿大的旧衣。为“童子军”装，我在学校受尽屈辱，学校周末短足旅行，我都编入“便衣队”，留在学校打扫校园、扫厕所、扫操场，其他同学穿着“童子军”装，吹着洋号，打着洋鼓，走出校园，走过大街，好羡慕啊。我们这些“便衣队”从小受尽屈辱，于是回家后一次又一次扭着我母亲要穿“童子军”装，又哭又闹，全不顾母亲的穷困。唉，小时候年幼无知，为难母亲，全然不顾她的现实处境。写到这里，我已潸然泪下，我对不起她啊！我把在学校受的屈辱全盘洒在母亲身上。

母亲没奈何弄来两坨棉纱，白色纺纱织布，千针万线，熬更守夜给我做了一套“童子军”装，买了一包绿色膏子，把白布染成草绿色。从此，我在学校不再受屈辱，不再当“便衣队”，不再打扫校园和厕所了。母亲在九泉之下，原谅儿子当年的逼迫吧！人生多艰，到了晚年才知道忏悔。

这所学校有两位音乐老师在宜宾很有名气，一位是别利划，一位是曾天授，他们40年代在鲁家园小学组建了歌咏队，男女生四部，不知为什么，我也是男声部的歌者，小小年纪便接受了音乐的熏陶和洗礼。那时我才十几岁，就演唱了《伏尔加船夫曲》《老渔翁，一钓竿》《念故乡》，以及弘一法师李叔同作词作曲的那首至今广为流传的名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首脍炙人口的名曲从少年陪伴我到晚年，终身受益。

当年这个合唱团还请了宜宾最有名的的音乐界人士周光星来校指导，新年之夜公开演出，记得还唱了那首“翠屏山上月高高，翠屏山下水滔滔，看大江东去，问千古英豪，更有谁人不晓”的著名歌曲。

在泥灏口码头上接母亲

幼小我就很疼爱母亲，家里姊妹多，母亲很辛苦，常常在赶场天走几十里到柏溪去赶场，贩一些粮食豆类回来，赚一些脚力钱贴补家用。

赶场天傍晚，我早早地到了码头上等载着我妈妈的木船从金沙江漂流而下。木船，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象。那时的金沙江野性十足，滩多水浑，完全不是今天修起了向家坝水库以后的模样，水变清澈了，滩也见不着了。而几十年前，我妈赶场归来时是另一番情景。我每在黄昏时刻，在码头上等待赶场归来的母亲，从上游飘来的木船，在船工们的号子声中，在金黄色的夕阳中，船工们收起了排成人字形的挠片，在慢声细气的“咳、咳”喜悦声中靠岸，我在岸上搜寻母亲，在人头攒动中，上岸的却多是手捆着手的一串串衣衫褴褛的壮丁，曾让我产生过“过尽千帆皆不是”的落寞和惆怅。母亲下船后肩挑背扛，常常汗湿衣衫，接到母亲时只见她头发蓬松，领口的衣襟敞开着，疲惫与酸辛，写满母亲的脸庞，很少看到母亲的灿笑。

读私塾 习古文 受益终生

记得是解放前考初中之前的寒假，父亲突然带我去读补习班，那是一个私塾，只有几个学生，当时看父亲和老师的随和交谈，好像他们是朋友。

这是一次时间不太长的古文训练，老师要求很严，《古文观止》上的许多名文都是在这个时期刻印在脑海里的。虽然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打，许多名家名文，还能脱口而出。去年纪念周敦颐千岁之期，成都市金牛区举办大型文化活动“赏荷吟诗忆周子”，在会上，我一口气朗诵了他的名文《爱莲说》。

熟读古文，陶冶情操，增强文学修养，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要感谢父亲的远见卓识，读《古文观止》的一个多月，对我古文的欣赏、作文基本功的训练是无价的，受益终生。尽管我长大以后，走上了航空报国的现代战机生产的道路，退休后才拾起纸和笔，延续童年、少年时期的爱好和梦想，抒发我对文学的真诚热爱。

我要感谢父亲早年传给我的基因，感谢他在我少年时代的培养。我用退休后连续出版的散文集《远帆集》《闪烁的萤火》《枫叶正红》献给逝去的父亲。

那一年 哥哥中签了 抓走的壮丁是父亲

大约是四十年代初吧，我们家住宜宾西城女学街附近的一条街上，前面街角便是一所祠堂。那时我还小，只晓得疯玩，跳拱啦，藏猫猫啦，滚铁环啦，记得那天晚上，兄弟姊妹、七大八小的娃儿些都已沉沉睡去，大约11点左右，街上躁动起来，噼噼啪啪拍门的声音响得很急促，分明就是拍得我家的门，把我们惊醒。母亲开门后，进来一帮带枪的黑衣警察，还有本街的保甲长。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警察，手里端着一个簿子，说：“曹永江中签了，抓壮丁，我们要带走。”父亲说，“他不在这里。”

被窝里的我们，都被惊醒。曹永江是大伯伯的儿子，户口上在我们家，人却没住这里。保甲长们也跟着吆喝，要把我父亲带走，母亲上前力争，无济于事，他们用枪押着父亲走了。时正初冬，母亲赶快抓起厚实一点的衣服送到关押的地方，母亲仍放心不下，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又赶到父亲的工作单位报告情况，上司闻讯，急得不可开交。经过一天的折腾、交涉，父亲晚上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这是我孩童时代一次难忘的经历。

总之，我们每一个人的少儿时代，都有父母茹苦含辛养育，自己勤奋学习的脚印；有欢乐和悲哀，有幸福，有梦幻。人老了，年轻（或幼年）时代经历的事情，总是那么清晰，时隔几十年，那情节，那色彩，那神韵，都在脑海中游荡，这是一笔温馨的、永恒的、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的财富。

我要感谢童年、少年时期生活留给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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