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豆叶叶长

□ 郑宽学

“爬山豆，叶叶长，爬山爬岭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想起想起哭一场。”

这是流行于川南一带的民谣。1946年底以后，在随自己的丈夫远走南京、上海、北京、天津、台湾……的李庄姑娘们的心中，“李庄”这两个字便成了永远的牵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里写的是秋水伊人隔河相思的怨诉。中央研究院到李庄已经几年了。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先生们似清风明月，清爽高洁，辉光朗照。李庄的年轻女子也有低眉蹙视、秋波一转的风情，也有窃窃私语、互相打趣的相思。但真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这些外来先生的妻室，可没人敢。且不说根底不清，语言难懂，单是顾忌到抗战结束这些人将似水流云散去，就没人敢冒这个险。

不过，没过多久，这个平衡还是被打破了。这个勇敢的人叫逯钦立，他是史语所的助理研究员。

板栗坳是个弹丸之地，过去过来也就那么几个人。寒窗苦读的逯钦立早已过了男大当婚的年龄。1943年，他已33岁。此时，一个清纯女子闯入了他的视野，很快他就暗恋上了一位史语所子弟校的年轻女教师。这位女教师叫罗筱蕖，人称罗九姐，是乡绅罗南陔的女儿。一来二去，彼此的眉宇间也都动了春意。

渐渐地，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他们俩却犯了难。婚娶尚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爱情的力量支持下，逯钦立跑去搬动傅斯年这座大山。

傅斯年最初并不赞成这桩婚事，他怕这特殊时空的错位会酿成年轻人婚姻的悲剧。但到底还是拗不过劝说，为弟子牵线搭桥写了一封撮合信。

罗南陔是个开通的父亲，他的几个儿子都在外地读过书，“故乡是他乡，他乡是故乡”，他明白这个道理。他唯一的希望：“只要女儿幸福。”

1944年，34岁的逯钦立娶了22岁的罗筱蕖。这桩婚事，成了史语所同事间的一桩美谈，也成了李庄历史上的一件盛事。

罗筱蕖嫁逯钦立这桩婚姻犹如一番花信风，带来了一个花团锦簇的春季。

那些李庄的姑娘也敢于抬眼迎击异性投射过来的目光了，好些家庭又在思忖罗筱蕖的选择，而研究院的光棍先生也开始心旌摇曳，想入非非。

自此以后，喜事连连。

史语所研究员杨志玖娶了房东女儿张景云。

史语所副研究员李光涛娶了栗峰小学教师张素萱。

史语所管理员王志维娶了张景云的堂妹张彦云。

……

“长远”号从李庄起锚，渐渐驶出岸上送别人群的嘤嘤哭声和挥动的手臂，驶出魁星阁翘起的檐角和高高的尖顶。船舵犁出的浪花，是离人奔涌不息的思绪和流淌不尽的眼泪。

从这一刻起，李庄的姑娘们跟着各自的姑爷去了远方，虽有爱情陪伴，但乡情却越攒越浓，亲情却越聚越深。

1945年10月，张景云与丈夫杨志玖回到了天津。物价飞涨。又恰逢第一个孩子出生，再添家累。为了工作，杨志玖想用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研究。心绪有点烦。

从张景云这个角度去认识杨志玖，除了他肩负的家庭角色，对他的学术研究、社会关系，甚至内心世界恐怕是很难了解的。因此，泪湿青衫的思乡，梦醒时分的孤独，常常会云缠雾绕。

1946年，张景云设法与在南京史语所的张彦云联系，谈着谈着，她们哭了起来，她们想家，想父母亲人，想板栗坳，想李庄，想弟弟妹妹和童年的伙伴。两姐妹心一横，决定回乡探亲。

兵荒马乱，人心不宁，又都拖着一个刚一岁的孩子，两家的丈夫很不放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勾走了魂，茶饭不思，精神恍惚。作丈夫的只好再三叮咛，同意放行。

她们到重庆后，住在一个亲戚家里，第二天便即刻坐上木船到宜宾。那是上水，木船飘了三天才到宜宾。码头上是妈妈和叔叔去接的，亲人相见，抱头痛哭。

才一年多不见，十八岁的姐俩完全成了大人，给娃娃大人缝衣服、做饭、打毛衣，样样都会。

姐俩在家里住了几个月。杨志玖几天一封信地催，张景云先走了。过了几天，张彦云也只好启程。

1949年1月，张彦云随王志维到了台湾。不久又生下老二王大陆。王大陆望大陆，隔海望乡，思亲之情也就寄托在老二的名字里头。

李光涛与张素萱，老夫少妻，琴瑟和谐，恩恩爱爱，心心相印。史语所上下深许之。有文章夸赞张素萱：“温恭淑静，内外无闲言。持家俭约，每亲市蔬果。先生谓，有豆蔬已足，何必水果？呜呼，盖亦欧阳永叔《泷冈阡表》之遗意也。”

几经辗转，2002年初，李庄的亲人才又收到张素萱由台湾寄来的信。心中倾诉了心中的思念：“我离开家乡五十多年了，常常惦记着家乡的亲人。……我在车祸重伤后，十三年了，一直未康复，四肢肿胀，不听使唤，盼望回家与亲人团聚的美梦打破了。我不能回大陆，你们来台也一样，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台湾团聚，还有许多心里话想向亲人诉说……”

罗筱蕖和逯钦立受五哥罗莼芬的影响没有去台湾。罗莼芬是中共地下党员，他以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己任，他做工作让妹妹和妹夫留下来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力量。

南京解放前夕，罗筱蕖随逯钦立到了南宁，逯钦立在广西大学中文系教书。解放后，逯钦立调任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1992年3月2日罗筱蕖给弟弟罗萼芬的信中写道：

“当年离开李庄时，三位兄长的赠诗，可以看到对我的一片爱心，原件想裱好留传后人，希望各家子孙能读读老人对骨肉姊妹的情谊。这些诗已保存几十年，今从箱底取出，读后心情酸楚之极，今与吾弟。”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些诗跟随罗筱蕖走南闯北，风风雨雨，出生入死。无论是思想改造、反右斗争，还是“文革”中红卫兵“破四旧”抄家，罗筱蕖都把它藏之密箧，视为生命。

那是家乡，那是亲人，那是历史，那是回忆。生命中什么都可以割舍，唯独不能缺少的是亲情，不能断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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